第55节:有色心没色胆 " 我只是想来看看你,以后也许就见不着了。" " 是吧,你不是前段时候就辞职去北京了吗?" " 本来是早走了,后来有点事,耽误了,可能年后再去。" " 哦!" " 小菜,我想请你原谅高老头,不知道可不可以!" " 就这事?还有吗?尽快说完,我要进站上车了。" " 嗯,就这事。我知道我不能去要求你,但我按你的要求去做了,我发誓这 辈子不再跟高老头见面,上次去你们学校,算是诀别。我可以离开他,他不能失 去你这个兄弟。这是他对我说的,小菜你要相信我!你不能让所有的人都感觉对 不起你,对不起你哥!" 我给了白玲玲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听见广播里催我所坐的那趟车的乘客检 票进站,便转过身去,走了,而且步子迈得很快,却说不清是在赶时间还是在逃 避。身后,白玲玲还扯着嗓子冲我说话。人群很拥挤,很嘈杂,走在混浊不清的 喧哗中,我觉得自己像只孤独的兔子,惊慌失措地躲在偌大尘世的细微处,害怕 着埋伏在四面的枪口。他们朝我开枪,也许是善良的开枪,甚至都没有子弹,可 我还是会感觉被击中。 蔡小财就是那枚无形的子弹,让我任何时候都可能腹背受敌。我哥他一定不 希望我对谁怀有仇恨,可是我很多时候又在担心,担心若是感知到那些事儿,他 会一个人,偷偷躲在天堂的某个角落伤心。我担心他难过的时候,连个肩膀都找 不到。 生活总有太多的意外,无常得叫人无从把握。相当的地点,相当的车次,相 同的方向,一切都未曾改变,只是我再见不着蔡小财,再听不到他的叮嘱。虽然 回去应当为父母分担些什么,我都记在了心底,但要是蔡小财还可以对着我的耳 朵重复,我不会嫌他罗索了,真的不会了?我也知道,我也长大了,也该顶天立 地了,不应该再花他挣的钱了,但如果还有机会从他手里接过那些面额或大或小 的人民币,我依然会笑。倘若能换他重新活过,我愿意永远不懂事,永远吃他的 用他的,我愿意把他当劳工,剥削他一辈子。 斤斤计较地悲痛了这么久,为什么仍旧无法停止?如果我是资本家,我要告 诉全世界,我失去了一个最不愿意失去的剥削对象,他叫蔡小财,他是我哥! 坐在靠窗的位置,把脸贴在玻璃上,每次呼吸都会模糊。模糊不了的,是刚 才在进站口白玲玲留给我的那张脸,那张被难堪表情修饰过的漂亮脸蛋,那么真 诚,美丽而向善。冬天里的5 点多,天应该还是黑的吧,她一个女孩子顶着寒冷, 顶在人色繁杂的火车站,心里肯定也是虚虚的。特别是现在的男人个个比我还好 色,用那种一口想把人吞下去的眼神看她时,敢情她也会怯怯地后退两步。有时 候我在想,像是全天下男人都跟我一样,有色心没色胆,治安肯定要好很多,至 少性爱秩序要好一些。 蔡小财愿意我这么去记恨白玲玲的高老头吗? 我坐的是两人座的那边,很不幸地,靠近厕所。不过上帝终究是公平的,在 让我忍受异味的同时,也让我享受到了美女。我说的享受,当然只是视觉和思想 上的享受,没有庸俗到身体。同座的,是个漂亮的女孩,我猜她比我低两届的大 学生。她和我一样沉默。这种沉默很让人憋闷,我决定打破它,于是在一番客套 的闲聊之后,我对她说了我的故事,我哥的故事,白玲玲和高老头的故事。 我没有对陌生人倾诉的习惯,这次的冒失,是因为我一个人随着火车的节奏, 想起那些恩怨情仇,却又没有刀光剑影配合,越想越不爽,所以找了这么个出口。 听完故事,女孩并没说什么,等火车在一个小站停留几分钟又重新往前开,她才 放下手中的零食,对我说: " 我想了很久,突然觉得,你其实并不恨他们。" " 为什么?" " 只是因为他们与你哥有关,所以你认为不能接受。但我想,你真正接受不 了的,其实你是哥的死,你因为接受不了这个,而无法去接受任何与此有关的变 化。" " 你这么认为?" " 是的,我真的这么认为。你要相信自己,你真的不恨他们!" 车窗外,开始下起了雨,飘飘洒洒,如一场漫长的诉说,可我并不能听见雨 声。我倾听这场没有雨声的雨,像在倾听一次没有足音的离开,然后,想起我哥。 我说,哥,对不起,如果我真的不能恨他们,那么,我又只能恨你了。 我从来没像这次那样害怕回家,离家越来越近,心越来越慌。在蔡小财这事 上,我和爸妈,仿佛经历了最具中国特色的足球联赛,打假球和默契球。我出现 在家门口,爸爸在接过我的行李后,还用力地捏了捏我的胳膊说,回来就好,回 来就好,小菜回来了就好。话语间夹杂着重重的吁声,是那种因过度痛心的难以 自抑。妈妈站在爸爸身后,看着我,一脸哭的表情,却忘了流泪。爸爸说,妈妈 天天哭,早把该流的眼泪都流光了! 前墙上那些奖状还密密麻麻贴着在。我是记得的,在我上次离家之前,那些 奖状好多都因为年月已久,很多地方开始脱边。现在却全粘得紧紧的了,看上去 很平滑。爸爸告诉我,到省城把蔡小财的事情处理好回到家,妈妈就熬了一碗米 浆,把脱边的地方都重新糊了一次。每天晚上,妈妈从堂屋进卧室睡觉时,都会 在贴奖状那面墙跟下停那么几分钟,看着那些奖状发呆或者低声抽泣。 蔡小财怎么都是妈妈心里头最大的骄傲,无人能比。那些让妈妈引以为傲的 过往,如今只是一面墙,一面面日渐褪色的奖状,会随便着岁月斑驳而去。能留 住的,就只有这些了。很多东西当我们需要拼命地留住的时候,除了空手而归, 就只剩平添伤悲了。有一种向着天堂的脚步,我们永远无法跟上,蔡小财从小时 候就开始跟我比谁跑得快,从来不曾跑过我,除了最后一次。他用自己的生命赢 了我惟一的一次。 第二天,我就看到了蔡小财临死之前给我写的那封信。爸爸说,信是从蔡小 财死的时候所穿的那件外套口袋里找到的。叠得平平整整,都已经装进了信封, 但没有贴邮票。 小菜,这可能是哥最后一次对你说话了。请原谅在这种时候,哥已经没有胆 量跟你面对面,哥其实也多么地想再见你一面,拍拍你的肩膀,看看你的傻笑。 现在是凌晨两点了,很安静,我都能听见窗外并不算太多的风声。寝室里的灯坏 了,我买了两根蜡烛,本来准备买一根的,我怕不够,因为我不知道这封信需要 写多久,会不会写着写着又一个人哭出声来。我是坐在床上给你写这封信的,盖 的是你们学校发的那种薄被,但好像也并不冷。这是你盖过的被子,有你的气息, 哥在想,这也算是最后一次跟你同被而眠吧。 我们在家里睡同一张床,盖同一床被,总是很开心的,小菜,是吗?冬天里, 你怕冷,你喜欢把脚搭在我身上,你还会在睡得迷迷糊糊之际,说你的脚很冷, 叫我用手帮你抱着。我好像从你15岁开始就帮你抱脚了,因为这时你已经长得很 高,家里的被子短,你的脚总那么容易露在外边。可是小菜你知不知道,你的那 臭脚丫子味道真的不好。背地里我还偷偷跟妈抗议过,跟妈说我每天晚上睡觉就 和上厕所似的。也不知道妈后来教训过你没有,反正当时妈只是笑,很开心的那 种笑。小菜,其实爸妈都是爱你的,跟爱我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