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我的爸爸我爸爸的魅力 我很疼我爸爸,他像个长不大的大男孩。他和我妈妈离婚的时候,我有一种特 别怪的恐惧,我怕我爸爸会死。晚上睡觉的时候我爸爸如果没有呼声,我就忍不住 要把手放在他的鼻子上方,看看他是不是还在呼吸。 我和我爸爸的亲情是在自行车上培养的。我那时候每个星期日的傍晚都要从史 家胡同赶回外语附校,我爸爸总是陪我走,我坐车,他骑车,每当我坐的公共汽车 赶上他的时候,他都要狂蹬一阵子,逗得我哈哈大笑。 1977年我从美国回来,我们又开始在一起生活。我爸爸开始教我骑车。其实我 已经会骑车,但是我爸爸说我的技术不过关,他不放心,我回家就叫我蹬上车和他 去练。现在想想,我爸爸可能是为了找一个机会和我单独在一起,他知道我和朱一 景和不来,也难为他了。 我们练车都是去圆明园的旧址,那时候那里没有旅游点,真是一片废墟,我们 骑累了就坐在被八国联军推倒的汉白玉柱子上聊天,我爸爸喜欢问我美国人的生活 方式,然后他会叹口气说,我研究了20年美国经济,还不知道信用卡长得什么样。 我去美国自费留学是我爸爸给我联系的,那时候北京大学经济系有个叫欧文· 巴尼特的访问学者,他是纽约州立大学NewPaltz分校的,我爸爸通过他给我弄了一 个奖学金,我就第二次自费留学去了美国。我在NewPaltz上了大一,学期末我爸爸 也到美国来了,他在哥伦比亚大学作富布赖特奖学金学者。我没有跟我爸爸抱怨任 何学校的事,但是我爸爸却看出来我不喜欢NewPaltz,他问我为什么。我告诉他宿 舍里的人都吸毒,而且经常三四对男女在一个宿舍过夜,没人好好念书。我爸爸没 说什么,没过两个月,帮我在瓦瑟大学找到一个奖学金,我就转学了。 去年我爸爸回国换肾的时候我写了一篇东西,大概最能说明我爸爸的性格和我 们的关系。他那时候在我身边,所以写出来的文字比我这种半夜三更的回忆更加能 够把他写活,因为我爸爸是那种需要你体验才能知道他的魅力的人。我爸爸的逻辑 我妈妈说,我身上的坏毛病都是从我爸爸身上继承的。 我爸爸退休前是在北京大学教经济的,据说他能把经济讲得生龙活虎,据他的 同事说,他就是学术文章不好好写,所以别人当上著名经济学家,而他却退休了。 “文革”时期,我爸和我妈离婚以后交过一个女朋友,两个人吹了之后,她去 领导那里告我爸,那时候想整人就提“作风问题”,一整一个准儿。 领导找我爸爸谈话说:“老洪啊,你怎么犯这种错误呢?” 我爸闷头不说话。 领导又说:“老洪啊,干校的苦你还没受够吗?再受一次处分可又得回干校了。” 我爸听了有点动心,大概干校挺不是人待的地方,于是笑眯眯地对领导说: “那我怎么办呢?” 领导看我爸有点悔改的意思,就比较高兴,建议说:“老洪啊,这么着吧,我 和党委再说一说,你就跟这个女的结婚吧,以前的事儿,就一笔勾销啦。” 我爸一听,连想都没想就说:“那就算了吧,我还是回干校吧。” 领导没有见过如此不知好歹的,气愤地问他怎么能做出这种不顾全大局的决定, 我爸理直气壮地解释说:“你想想,她没结婚就这么整我,要是结婚就更不得了!” 就这样,我爸又回干校呆了几年。 前一阵子,我爸爸住进了朝阳医院换肾,他乐呵呵的,开刀的前一天晚上居然 和我后妈一起下馆子吃饭,然后又去看老朋友,气得我骂他们两个人怎么都这么不 懂事,然后把他们赶回了医院。 开刀的当天我们都坐在医院里等候他的体格检查结果,医生说我爸的心脏不好, 做手术有一定的风险,要他再考虑一下。我后妈立刻眼泪汪汪,不知所措地回到房 间问我父亲是否坚持做手术,我爸斩钉截铁地说:“做,做,做,要不然什么好吃 的都不能吃。”我告诉护士我爸爸坚持换肾的原因,她们都笑了,说:“这是什么 逻辑。” 我爸爸的逻辑就是这样的,他算是我认识的人当中活得比较自在的一个人。我 曾经向他抱怨,认为父母离婚让我这辈子不能愉快,他开导我说:“其实你自己活 好了就行了,干吗老想父母的事儿。”那时候我才15岁。别人都说这句话好不负责 任,我倒是觉得,这句话救了我,以后我真的活得挺好的。 -------- 深圳商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