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如鸿毛
那件事之后,我决定把云舒从我的记忆和生活中抹掉,头一个月我一想起那件
事就恨云舒,可过了一个月,我的气消了,再过一个月,我反而自责了。想一想,
人家请你去聚会,并不是让你去搅局的,况且,云舒是你什么人,只是大学同学而
已。你暗恋云舒并不等于人家也暗恋你,既然云舒不是你的情人,你有什么权利要
求人家,云舒有男朋友也是正常的,你不是也有过李红真、李司和红红吗?半年之
后,也就是那年夏末秋初的一个雨天,我的心情突然沉重起来,就给云舒挂了一个
电话。
云舒说,我以为你永远消失了呢。
我说经过反思,我觉得自己做了件错事。
“你有过错吗?”
“是啊,我不应该把那个Party给搅砸了。”
云舒说:“算了,已经过去的事了。况且,大家都知道你喝多了酒。今天晚上
有事吗?”
“没什么事。”
“要不到我家来,正好明浩也在,他一直想向你道歉。”
就这样,我又见到了明浩,尽管我没把明浩放在眼里,可也不恨他了。我恨他
的时候,他和云舒的关系还没明确,现在,他们在一起已成事实,我还有什么——
好恨他的。
云舒身边还有一个人令我觉得反胃,她叫蒋丽平。
我不确定云舒是什么时候认识蒋丽平的,我只了解一个大概的情况。蒋丽平原
来是玻璃厂的仓库保管员,工厂改制前,她就自己出来了,有的时候她对别人说是
下岗职工,显得很无辜和令人同情的样子,有的时候说自己在工厂卖出去以前就做
买卖了,显得自己很有先见之明。至于什么时候说自己是下岗职工什么时候说自己
“早做买卖”了,那得根据不同的环境和不同的对象。不同的对象就不用说了,同
一对象在不同的环境中,也会有不同的说法,因为这两种说法我都听她说过。
云舒是在装修别墅的时候认识蒋丽平的。蒋丽平的名片上印着“佳家” 装修
公司客户部副经理,云舒认识她之后才知道,其实蒋丽平根本不懂装修,她充其量
也不过是个掮客,帮人介绍活儿,从中间拿一点回扣。其实,云舒所以和蒋丽平来
往大概不仅是因为装修的原因,的确,云舒是在认识装修公司之前先认识蒋丽平的,
认识不是理由,我们不是每天都认识新的人吗?认识的人并不意味着可以继续交往,
而且,据说云舒对蒋丽平介绍的装修公司并不满意,因为装修的事险些引起了诉讼。
可装修过后,蒋丽平却剩了下来,她还经常和云舒联系,过一段时间就去拜访云舒。
见到蒋丽平之后,我做出这样的判断,也许是蒋丽平的热情吸引了云舒,别的,
我真看不出来。蒋丽平的身材很好,跟云舒的差不多,区别在于,云舒的身材是靠
健美、游泳刻苦锻炼而保持的,蒋丽平不同,蒋丽平是天生的。蒋丽平长得也算漂
亮,可惜,由于缺乏保养,皮肤有些糙。加之她太过粗俗,举手投足都有社会人的
风格,时常还说一些粗话,让你觉得“模子”瞎了。
蒋丽平说话粗俗却释放着热情,正好弥补了云舒沉默寡言的性格。第一次见蒋
丽平时,蒋丽平对我说云姐如何如何,好像她们已经认识了几百年似的。见我的当
天,她问“贵姓?”
我说姓罗。于是她就叫我罗哥。
有一次和云舒谈起蒋丽平,我说蒋丽平可显得比你老多了。云舒不觉得我有恭
维的意思,她说她比我们都大。我愣住了,我说她不是管你叫云姐吗?云舒笑了,
她说她这样叫,你有什么办法。后来我才知道,蒋丽平比我大一岁,比云舒大两岁。
男人评价一个女人粗俗是要有根据和需要勇气的。单凭在一起交谈,不应该做
出这样的评价。我的手被烫伤时,我认识了医生孙红兵博士,他一点都不像博士
(博士应该是什么样儿)。孙红兵性格开朗,说话的嗓音很大,瓮声瓮气的。一次,
我和孙博士在一起下围棋,一直下到晚上十点多,我们都饿了。我说请你吃宵夜吧,
他说不不,你要请就请我吃烧烤,不光是考虑便宜,主要是我喜欢吃。
我们就去了一家临街的烧烤店。那个烧烤店的卫生条件一般,房间里乌烟瘴气。
我对孙红兵说:“走吧。”孙红兵说:这里不挺热闹吗?
“亏你还是医生,连我都知道,即便这里的肉是新鲜的,可吃烤焦的肉也容易
诱发癌症。”
孙红兵说:“你要相信这些,你就没办法生活了。”
就在这个时候,我看见了蒋丽平。蒋丽平坐在几个形象粗陋的男人中间,喝得
满脸通红。就在我看见蒋丽平的同时,蒋丽平也看见了我,她霍地站了起来,热情
得像要拉我的手,她说哎呀罗哥,怎么这么巧啊。这时,我看见蒋丽平的口红已经
飞出了嘴唇的轮廓,她白色的牙齿上也沾了不少黑色的肉末儿。
我和孙红兵就在蒋丽平的临桌烤肉,肉在炭火下滋啦啦直响。而蒋丽平他们正
大声吆喝着喝酒,蒋丽平一点都不示弱,她和几个男人(会是她的工友吗?)拍拍
打打,一会说“老虎、小鸡、棒子、虫子”的酒令,一会喝“交杯酒”。令我觉得
极不舒服。
我没孙红兵的兴致,很快,我们就吃完了。“怎么样?”孙红兵问我。我说你
觉得好就好。
孙红兵感慨地说,凡事都有利有弊,你怕烧烤不卫生,而拒绝烧烤的时候,也
拒绝了这种美味。
出门时,我正好碰到了在门口呕吐的蒋丽平,蒋丽平微笑着,斜眼瞅着我说:
几个客户,没办法。
我说我得走了。
“别走啊,”蒋丽平似乎要过来拉我。她说:“我还没敬你酒呐。”
我怕她油呼呼的手来拉我的衣服,连忙上了车。
明浩唱完了歌,也转过身来喝茶。我说唱得不错,他对我笑一笑,说:“一般
了。”
云舒说再好的歌也不能唱个没完啊。
我不想介入他们那样的话题,就对云舒说:“蒋丽平给我来过电话了。”
“是吗?她不会向你推销瘦身精吧?”
“没有,她问我要不要在夏天刷房子。”
云舒笑了,说:“这个蒋丽平,真是无孔不入啊。”
“可不是吗,”明浩在一旁说,“她总是想办法占云姐的便宜。”
我瞅了瞅云舒,笑着问:“这次又占你什么便宜了?”
“也没什么,就是推销给我五瓶瘦身精。”
明浩在一边说:“你不知道,她专宰朋友,一瓶瘦身精赚云姐六十多块。”
云舒说其实没什么大不了的,她跑前跑后也不容易。
“关键问题不在这儿,关键要诚实。罗先生你说,她对云姐说她搞到的瘦身精
是最便宜的,可俱乐部的人告诉云姐,这个价格比美容院的都贵。”
“算了,别提了。”云舒说。
我笑了笑,说:“云舒你总是这样善良。”
云舒瞅了我一眼,转头说:“其实,她来推销药的时候,我已经看出问题了,
只是我不太在意,毕竟,她是那种耍小聪明能被人一眼看破的人,冲着这一点,她
也挺可爱的。”
我瞅了瞅明浩,明浩不再说话了。
那天晚上在云舒家闲聊到九点,出来后想想,并没有什么实质性的内容。仔细
一想,很多事情都是这样,你当时可能觉得很重大的事情,过了一段时间、过了几
年几十年,真的轻如鸿毛,早在天空中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我回家时李司已经入睡了。房间里空荡荡的,好像李司根本就没在这里,一切
还都是往日的样子,我没开灯,在夜光中换了鞋,脱下了外衣。之后,将自己的身
体扔在宽大的沙发里。
在夜色中,我的眼前出现了婆娑的光影,那些光影在墙上翩翩起舞。我想起了
这座房子最早的主人,他是不是在不同夜晚的同一个时间也看到了墙上的影像?我
想,那个虔诚的基督徒对光影的感觉与我是不同的。我还想到了喜欢奢华的白俄将
军,他大概不会喜欢在黑夜的房间里联想,他更喜欢华丽的盛装晚会以及快节奏的
华尔兹。而后来射杀女孩子的高级军官呢?他在射杀女孩子的时候一定充满了愤怒,
他的出身虽然是农民,但是,经过了战争的洗礼,他已经不再是原来那个受别人冷
眼的人,而是可以掌握别人命运的人了。那个女学生年轻的血液就飞溅到我现在看
到的墙上,浓度大的地方还会流淌下来。——关于墙上的血迹,我多次做过想象,
只是,我一直没有想清楚它应该是怎样的图案。
军官射杀女学生的事没有史料记载,但当地的老人都说那是真的。关于德国犹
太商人的事却有记载,我在图书馆查过一个资料。那上面就有犹太人的照片,挺好
看的一个年轻人。而在我最初听到这个故事时,我想象那个犹太人一定是秃顶大胡
子的老人,他吝啬而古板。事实上,那个犹太人娶了一个漂亮的日本太太,在战争
后期,他才不知了去向。
实际上,我的墙上没有历史,什么人也没有,抖动的图案不过是树叶的影子。
入睡前,我在书房里查找了很多法律方面的书,我想搞清楚,经济犯罪的金额
是怎样划分的,也就是说,多少钱可以杀头,多少钱应该判无期徒刑,多少钱应该
判有期徒刑。其实关心这些的应该是李司而不是我,不知道为什么,我这么上心,
而李司却在蒙头大睡。
这个时候,窗外又下起了小雨,以我的经验,在雨天里睡觉是最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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