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壮能几时鬓发各已苍 串串不绝的骂声像尿盆杂物一样向李子良劈头盖脑地泼来,泼得李子良神颠颠 的不知所以。 李子良神呆呆地站在车厢狭窄的过道中间,又慢慢地抬起了他的脸。那脸凑着 顶上的亮光, 人们这才看到了一双充血的眼睛。那眼睛嵌在一块布满沟壑的瘦脸上。那眼睛 里饱含着失落 和麻木,那脸上所有的沟壑都饱含着西北穷困的风沙,充满了悲苦中动人的刚 强。李子良站在那里,茫然地看着周围的一切,带着惊恐,带着无可奈何的惭愧像 锈蚀的钢架一样。 当所有人都沉寂下来之后,那沟壑交错的老脸又突然僵住了,只听见他一个人 在自言自语地嘟哝说:“……我想回家,我是在回家。我二十二年来第一次回家… …”人们惊愕了,同情了,这迷迷糊糊的嘟噜给车厢里所有的人无不留下深刻的印 象。可在人们感动的时候谁也没有注意到他那一双干涩的、让人震颤的眼睛里饱含 了一汪更为动人的泪水。 二李子良回来了,他带着命运的沧桑和人生的迷茫回到故土。他应该先在县里 报到,但他没有,他觉得这里让他感到了说不清楚的陌生和一种冰冷的寒气。 他应该让吴秀明来接他,但也没有,因为他感受到一种晕晕乎乎的麻木和惶恐。 他看到了一条蜿蜒曲折的公路已经通向了山里,他在公共汽车站等了一会,才知道 那车每天只有两班,下午三点的车也早就走了。过去到吴秀明所在的抱山沟,一般 行程要走两天,如果赶路,从早上五点走到晚上九点,第二天还要走六十里。李子 良熟习去云山的路,虽然已经是傍晚了,他却毫不犹豫地一个人径直向云山深处走 去。他走得很慢,好像是在用自己的行走来舒缓一下那急切的恐慌,也是想用时间 的延缓再一次清理乱麻一般的思绪。这里有他熟悉的山川,这里有他眷念的大地, 这里有至今还期盼着他的吴秀明。 李子良走在这熟悉山路上,尘封已久的思绪像那冷冻的荒原又开始复苏起来: 这里是他和吴秀明一起憧憬过新世界的地方;这里曾是他带领过苦难的农民兄弟出 生入死的地方;这里是他和农民大军没日没夜砍伐山林大炼钢铁而又看着他们病死、 饿死的地方!那些梦幻般的岁月都已经过去了,然而,他已经老了,这过去曾蹦蹦 跳跳跑过千百次的山路现在却显得如此漫长。 “少壮能几时,鬓发各已苍”,当这句子突然冒出来的时候,李子良才回忆起 来他以前还是教语文的。虽然在二十多年心灵的荒漠里,所有的知识早已模糊,可 这些动人的诗句却仿佛给他一些能滋润他的东西。“山峦依旧人已苍老”,他好像 觉得这一句是他自己刚刚想出来的。 这自己想的句子让他有些兴奋,因为这多少和吴秀明的教书有些关系。李子良 走在这沟沟坎坎的山路上,他发现那些曾经被砍光了的树林又长了起来,虽然它们 没有原来那么茂密,可也显出了满山的葱郁和生机。 李子良踏着这些无数次走过的石板山路,仿佛从一开始就有一种湿润的东西浸 入他的心里。那些已经干涸了的神经好像又慢慢地淌进了几滴泉水,这点滴的泉水 唤起了早已忘却了的那些带有感情的东西。儿时的、少年的和青年时代的,那美好 的东西又开始在他心里复苏,这美好的复苏是他二十年来早就僵硬了的。那美好就 像生命的颤音,那颤音就好像是山里的鸟鸣,他们躲藏在树林空谷的四周,一声声 把人们唤醒。 当李子良从麻木中清理出一点头绪的时候,他觉得自己这一生中最对不起的就 是吴秀明。 那是一个曾经和他一样有过共同信念,把自己的温暖和全部身心都交给了他的 人。他又开始自言自语地嘟哝:“是啊,我落魄了,我愧疚了。人总该有自尊心的 吧?你说过,你最喜欢我是一个真诚、刚猛的汉子。我真诚了,我刚猛了,可我又 眼睁睁地看到那些没有真诚、出尔反尔诡计多端的人过得好好的。是啊,我现在已 经不是从前那个真诚和刚猛的汉子了。这真诚和刚猛实在让从前那个李子良活不下 去了。你说现在吗?是啊,现在所有的事情都了结了,所有的信念也跟着破灭了。 不仅是破灭,而是我们曾经有过的所有信念和一切刚强的努力都被彻底羞辱了!谁 能明白这羞辱是什么?你能明白吗?谁也没有向我说明白呀!就是上面的上面也没 有向我说明白呀!是啊,我是对不起你了,我是负心,我是狠毒了,就让所有的负 心和狠毒都由我自己来承担吧!” 李子良一路唠叨着,他好像一路都在和吴秀明对话,可越是对话就越是感到自 己的心里比过去任何时候都愧疚难当。他甚至愧疚得在山路上时时停了下来,坐在 石梯上静静地闭上眼睛。他感到心如刀绞,他感到自己实在没有脸去见吴秀明。 李子良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随着脚步的迟疑,他才感到周围的东西都是蓝糊 糊的一片混沌。“啊,已经是夜晚了。”李子良嘟哝了一下,觉得自己的两腿也有 些发麻了。他摸了摸路旁的东西,寻了一块不大的石墩,就在上面躺了下来。 深秋的晚雾已经布满了整个莽莽苍苍的群山,石墩显得潮湿又冰凉。李子良没 有在乎这些,他仿佛感到这冰凉的露水和山石正是他要躺下的地方。蓝色的空蒙笼 罩着寂静的山谷,树林里还传来“米贵恙”那清脆而悠扬的叫声,这叫声让山谷显 得更加神秘而空旷。这叫声好像在远方还带着些清晰的回音,这时,他已经迷糊了, 已弄不清那声音是远方的呼应还是空谷里的回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