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死亡的边缘中唤醒 吴秀明没有惊讶,也没有去擦掉李子良的眼泪,她抚摸着他,自己眼里也包满 了泪水。她带着平静的声调轻轻地说:“我知道,像你那样争强好胜不甘落伍的人, 在这么多年不可理喻的环境里,谁都会一样。那不是你的错……那不是我子良的错, 在那样翻来覆去指鹿为马的折腾里,一个人的良心常常会被折腾得自己都不知道哪 里去了。那么多人被折磨,那么多人被冤死了,谁又能说得清楚呢?”李子良埋头 又抬头,眼里含满的泪水在刚刚说出的话语间好像都流光了。他也静了静自己的心, 喃喃地说:“回来的路上,我心里总是想,过去的都让它过去吧,我们能活过来就 好。 所有的理想和冤屈都把它忘了吧!我也没有什么抱负了,只要像平常人那样善 良就好。”吴秀明露出一种淡淡的微笑说:“子良啊,我相信你是不会没有理想的。” 说完这话,她觉得这些话都太沉重,想换一个让人愉快的话题,不由得走上前去把 李子良从椅子上扶了起来,说:“我们到外面去走走,小刚就要回来了。你走的时 候小刚才十三岁,怎么这一晃就二十二年,他是我们抱山沟的村长,今年也快三十 六了。”在说到儿子的时候,吴秀明显然感到非常欣慰,眼里透出平静而慈爱的光 来。李子良一听说儿子,不禁心里又一阵发酸,只见他慢慢摇了摇头说:“是啊! 我已经记不起他的模样了,面对他,我只有惭愧啊!” 吴秀明笑着说:“看你说的,小刚已结婚九年,我们的孙子也都五岁了。我们 的媳妇叫周淑琴,是他高中的同学,懂事、孝顺,现在是这小学的老师,今天一早 他们回娘家去了,我们到那边山梁上去等他们吧,兴许他们会从那里回来。” 吴秀明的话说得非常平静,就好像知道他们能有今天似的,她已经把什么都安 排好了,就等着能有这温馨的团聚。在走上小路的时候,吴秀明才发现走在前面的 李子良跛了一条腿,她赶紧去搀扶他,这时候两个人都没有说话。他们一起搀扶着, 你搀扶我一下,我也搀扶你一下,好像都在无声地表达自己的动作利索身板健康。 他们就这样慢慢地搀扶着,一步一步地向后山走去。 这里已是深秋时节,最后的太阳是黄黄的,扁扁的,坐托在远方灰蒙蒙的山峦 上面。那橙黄色的阳光远处看来已经软弱无力,却依然执拗地穿过竹林树缝,软软 地投射到草丛里,山巅上的丛林在阳光里成了金红色,微微的山风吹着它们左右摆 动,远远看去就像是一群喝醉了酒的老人。他们刚爬上山梁,就看到了那座已经残 破了的教堂,山风从教堂残留的矮墙那面吹过来,把这边小柏树林和青冈树的残叶 也吹得霍霍作响。在深重色的山峦那边,夕阳已经从最后的朦胧中慢慢跌落下去, 沉甸甸的金色还在空中涂抹着缕缕放射的光,使整个天地都笼罩在沉郁而不屈的浩 气里。 李子良看着那已经是残垣断壁黑糊糊的教堂,他想起了当年这教堂里的苏珊、 黄彩、问梅以及那个已经忘记了姓名的医学院青年学生。他想起了就在这里取出了 打碎自己骨头的子弹,又慢慢地把他从死亡的边缘中唤醒。他看着这早已被人遗忘 了的教堂,那后面韵洒着的光斑依然照亮了那浑厚而神秘的天际。他想到这世界上 为什么有那么多人都相信上帝,只不过那能引人向善、让人人都能得到平静的空灵。 是啊,他们心中的美好在这里升华;有罪过的人在这里忏悔;真诚的忏悔会得到心 灵的洗涤。他又想到一个自己从来没有想过的问题,怎么就连那无数的明明知道世 上没有神灵的英豪和科学泰斗们也心甘情愿地让他来净化自己?吴秀明看着眼前发 呆的李子良说:“前些天黄彩和查问梅还来过,她们还想用自己这些年的积蓄,重 新修建这座教堂呢。” 李子良不由得叹息着说:“唉,说起这个教堂,我是看着它兴衰的。现在想起 来,如果当年没有黄彩,没有这个教堂,我这命也早就没有了。想起他们的信仰, 我倒觉得……”李子良这时突然不说话了,他感觉到这眼前的空灵是那么亲近,也 感觉到自己头脑里那些混乱不清的东西就需要这样的净化和清理。信仰啊,信仰! 李子良好像突然发现,这人世间所有的信仰都仿佛会在这里归结,那些人类历史中 一切悲凉的人生和一切的荣华富贵,以及用各种主义唤起奋争的集群都会湮灭,惟 有那抚慰人类真爱的信念才会得以永恒。 李子良沉静了一会又突然问道:“何大羽也该回来了吧?” 吴秀明说:“大羽他们那一家人真是惨哪!何大羽去西北还不到一年,就病死 了,心梅在文化大革命中也被人给逼死了。” 李子良的脸上顿时掠过一阵惊奇,很快又皱紧了眉头,“唉”了一声,又低头 不语。吴秀明知道李子良已心如刀绞,也跟着叹息了一声,又接着说:“你应该记 得何大羽的儿子何今吧?” 李子良说:“怎么?这么多年了,我们走的时候何大羽的儿子在读小学吧?” 吴秀明说:“心梅去世的时候,他也进了监狱,听说是一个莫名其妙的罪名。 何今在监狱里蹲了八年,去年才平反出来。听说他一直在外面做小生意。” 李子良含着眼泪说:“没想到他也经历了这么多磨难,他们要是在在九泉之下 能知道儿子还活着,那也会好好安息的。”李子良又回头看了看教堂的残垣断壁, 不禁感叹地说:“是啊,从九死一生熬过来真是不容易啊!” 吴秀明说:“是啊,人生中想不到的事情太多了。谁能想到何大羽会死得那么 早,谁能想到心梅姐会死得那么惨!谁能想到一个那么讲原则的人竟然会被逼到那 样的境地。那个刘芳也死得很惨,听说还是自杀的,不过,那是另外一种人的人生 悲剧。我看她们都不是坏人,都是有理想有抱负的人,都是死抱着自己的信仰去献 身的人,只不过活法不同,善良的程度不同罢了。看看周围的人啊,我们全家能够 活到今天,应该什么都想得开了。”这天晚上,不仅小刚和他的妻子回来了,抱山 沟的朋友乡亲们也来了。当周高富和吴老汉打着火把到来的时候,院子里马上又欢 腾了起来。 周高富跛着一条腿还没跨进小学的院坝就在外面大声叫喊:“子良大哥,李队 长!周高富记挂你啊!” 李子良听到这声音自己也跛着一条腿马上从屋里奔了出来,他一把抱住了周高 富,眼睛眨巴了几下,竟然号啕大哭了起来。连李子良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在吴秀 明面前没有哭出声,而此时此刻才把所有的悲怆全都喷发了出来。他哽咽着说: “好兄弟,李子良对不住你啊!我们当年出生入死,现在头发都白了还没有给我们 这穷山沟带来好日子啊!” 周高富也哭着说:“我今天是专门打了火把来看你的哟!李大哥能活着回来, 就是我们的好日子。我当了这么多年的书记,过去是没有办法,现在是怨自己没有 文化,拣着这样的好日子还不知道该怎么办啊!” 旁边的吴老汉说:“高富早就看上你的儿子了,现在就看小刚他们的啦!就看 他们能不能把我们这里弄出个出息来。”这话突然打破了刚才伤心的气氛,很快又 掀起了一阵欢声笑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