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会会长黄敬霆 黄彩在“妓女教养所”也实在呆不下去了,她给区里一连打了几次报告。报告 里说:“我实在干不了这个工作,随便安排我到什么地方也比这里强。”在她和教 养所的指导员朱大秀狠狠吵了一次架之后,又写了一次报告:“再不调我走,我就 要疯了!”这报告从区里递交到县里,县里管人事的查心梅早就接到过几封检举黄 彩的材料,她给何大羽说了几次,可何大羽总是说:“我们是不是应该全面看待黄 彩,她在抗日战争的时候帮助过地下组织,那是我们都亲眼看见过的。解放前她帮 助过游击队,那也是有证明材料的。不论怎么说,她的本质是好的,过去的行为也 是应该肯定的。”查心梅说:“她是地主,社会关系那么复杂,现在又不接受改造, 我就担心 上面说我们包庇她,搞不好就像李子良和吴秀明那样,把我们也套了进去。” 何大羽说:“是啊,这个人是有些特别。记得第一次去你们家相亲的时候,她 帮抗日宣传队那威风凛凛的模样,实在让我佩服。我们那时候怎么样?还没有她的 觉悟高哩。我想啊,在敌后要做一点事也实在复杂,还是应该看她的主流啊。” 心梅不好再说什么,就让黄彩离开了那孤零零的江心小岛。所有人也不知道她 能干什么工作,想来想去也只好先安排她去回龙县妇联去当门房。黄彩如释重负, 坐船沿江而下又来到这回龙县城。上了码头,发现这里已冷清了许多,先前到处吆 喝的香烟瓜子、盐茶煮鸡蛋之类的小商小贩也没有了,只有几个农民在趸船口上摆 放了几筐蔬菜。黄彩除了问梅在县城里好像也没有什么知心朋友了,离开的时候没 有人送行, 现在也没有人迎接,一个人孤零零地低着头在磨光了的石梯慢慢往上走。才两 年多的时间,她的身体已不再像当年那般矫健了,爬这一百多步石梯也开始喘气了。 走上大街,好像这里也少了过去那样人来人往的生气。她本想在菜市口的茶馆里坐 一坐,碰碰几个过去的熟人,可茶馆已上了门板。她想问旁边的人,可人家也只是 指了指那门板上的封条,还用奇怪的眼神看了看她。黄彩也觉得诧异,可也只是笑 笑,也不想再开口问话。 一路上,不少店铺都关着门,街上还挂了不少“坚决拥护三反五反运动!” “不揪出大老虎誓不罢休!”的标语。当路过昔日老街的时候,很远就听见商会那 边传出了一阵阵口号的声音。当她越走越近突然听到了“打倒不法资本家黄剥皮!” “……要低头认罪!”的吼声之后才大吃一惊。她捏了捏自己的额头定了定神,赶 紧快步向商会的大门口走去。街边也没什么人,而商会的院坝里面却围了好大一堆 闹哄哄的人群。透过进厅的走廊,看见那人群中间冒出了一个老头,那老头的模样 似乎有些认识。黄彩急急跨进院坝,只看到那老头耷拉着脑袋光着上身站在桌子上 面,正午的阳光照着那露出的肋骨,汗水也沿着那突起的肋骨不住地往下面滴。当 她看见那光光的秃顶和稀疏的几根胡须之后,很快就认出了那是解放后被选出的商 会会长黄敬霆。 就在黄彩能参加的那次政协会议上,就听说黄敬霆当选了县里工商联副主席。 然而她实在不明白,当年还说他是开明士绅,现在却又如此可怜巴巴的站在这里。 院坝里人声鼎沸,呼口号的、跟着起哄的、看笑事凑热闹的什么人都有,黄彩心里 感到一阵发紧,回过头来走到了门廊外面。正当她侧脸向旁边屋檐看的时候,却更 让她大吃了一惊。在屋檐下,四个捆扎的竹笼一溜排开,那笼子刚一人高,每个笼 子里面竟然都站了一个活人。黄彩仿佛觉得那里边有人眼熟,不禁定睛一看,那排 头的不是政协委员冯鸿举吗?她走近了再看,那冯鸿举站在里面两手下垂,衣着整 齐胡子也刮得光光的。她想上前和他说话,冯鸿举却目不斜视一动不动,手里捧着 本文件,口中还念念有词,一点也不想和外面的人搭理。 黄彩挤出来的时候,正碰到商会的门房老周。她实在忍不住问是怎么回事,老 周笑着说:“你看不出来吗,那笼子的门没有锁,还是他们几个人自己搬来要求站 进去的。冯鸿举自己说要接受改造,要求赎罪,从新做人,那站笼子的名堂还是他 发明的哩。他每天像上班一样,早上八点到下午六点,准时得很,连中午也不休息, 你叫他出来他还不出来哩。” 黄彩觉得这人世间真是有些稀奇古怪了,那带过兵、打过仗、见过大世面的冯 鸿举当年也算县里的枭雄,怎么会想出了这样作践自己的怪招?黄彩不由得也闭嘴 笑了笑,自言自语地说:“亏他想得出来。看他那模样,真不愧是见过大世面的。” 老周也笑着悄悄对黄彩说:“你这就不懂喽,现在是三反五反,他把店铺全都 交给了公家还要赎罪,那是看清了现在的路数,我看他是聪明。” 黄彩从商会出来,路过县里的建筑公司,竟然又看见几个笼子排在公司的过道 里。不过,这笼子要高大得多,据说里面站的是两个工程师和两个正副经理。有一 个笼子的前面围了一大群人,还不时发出一阵阵嘻嘻哈哈的哄笑。黄彩过去听了一 会,那关在里面的人竟正在讲故事,讲的是国民党的银行修金库的事情。他说: “建筑公司解放前给一家银行修金库,老板要我给他另外设计一个秘密地道,竟然 要我把地道通到他小老婆的屋里去……”那讲故事的人据说是工程师,笑话连篇、 语言精辟,已经到了下班的时候,他站在里面还讲得眉飞色舞。有人在后面大叫: “下班了,吃了饭再来讲吧。” 这群正听得有滋有味的人笑着对里面的人说: “老张,不要理他,这段讲完了再吃饭。”看来,那外面的人还没有尽兴,那站在 笼子里面的工程师还得眉飞色舞地讲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