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女工 这是何今好多年来从没遇到过的谈话,这谈话除了让他害怕再也不敢说些什么, 那女工直到山下的女工大声地呼叫才匆匆地离开。 女工走了,何今一直坐在草坡上,他感到一股股清凉的山风从峡口吹来,这山 梁上有了馨人的清新。第二天傍晚何今画画回来,很远就看见那高高的山梁上飘拂 的长发。他犹豫了,埋着头,心里咚咚地跳。他不敢抬头,更不敢再到那里去,急 急忙忙径直向自己住的地方走去。第三天傍晚,何今画完了画又走过这里,他没有 看到他想看又害怕看见的景象,然而他的心却依然咚咚直跳。就在他径直向招待所 走去的时候,却又听见了一种音乐的旋律在幽暗的夜空中回荡。那是比才的《卡门 》,那是无比美妙的《卡门》!高亢、欢快、狂放、叛逆的旋律在令人振奋的节奏 中让你感受到一种强劲的、自尊的、藐视一切的力量。他知道那些女工们又在批判 了,情不自禁地瞥向那前两天曾经开启过的窗门,那窗门却已经关闭了。当何今回 到自己小屋的时候,突然看见一张叠成三角形的纸条挂在门上。他慌忙拆开,屏住 了呼吸,纸条上写着:“我们请你明晚到我们这里来做客,一起来批判资产阶级的 音乐。龚华。” 字很小也很娟秀,就那么几个娟秀的小字竟然激起了他内心无尽 的波澜和暖意。何今定了定神,慢慢搬来一张小凳又静静地面壁而坐。这一次,何 今的面壁破天荒不是因为委屈,而是感受到了一种莫名的东西,这东西让他的思绪 翻来倒去,又从这惶惑的东西里体味到了一种莫名的温馨。这奇妙的感觉何今从来 没有过,却像暖暖的汁流一样,慢慢地透进了他的心底。 可就在第二天傍晚之前,那位愣头愣脑的小兵来了,他笑眯眯地送来了一个通 知,要何今马上回校。何今收拾了行装走到厂办公室的时候,龚华和几个女工也在 办公室里。她们笑嘻嘻地把那小兵拉到另一个房间谈了很久,小兵出来的时候对何 今说:“今天晚上有一个批判会,这是向工人阶级学习的机会,你可以参加,就说 是我批准的。” 到了晚上,一大群男女工人三三两两就开始聚集在工人俱乐部里。活动室中间 放了张大桌子,上面有一个接喇叭的留声机,桌子两边挂着两行标语,一张是“批 判封资修,大树革命正气!”另一张写着“打倒帝修反,脚踏靡靡之音!”小兵带 着何今进来的时候,大桌子周围一圈又一圈的椅子上已经坐满了几排男女工人,龚 华过来叫他们往前坐,说是那里留有外来的贵宾席。批判会从“小提琴协奏曲《梁 山伯与祝英台》”放起,一阵口号之后,当大家还在七嘴八舌闹闹哄哄的时候,悠 扬婉转的声音就开始回响在大厅里了。又是一阵批判的口号之后,全场一片寂静。 何今坐在椅子上不知怎么心里有些发抖,小兵却在旁边发笑,他拉了一下何今的衣 袖说:“你怕什么,人家不是说了,我们是贵宾。” 何今低下头,又听到《卡门》和《天鹅之死》那大提琴颤动的声音。一阵口号 一阵乐曲,一阵乐曲又一阵口号,何今听到这批判式的欣赏,心里虽然糊里糊涂, 可就想哭,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身在哪里。当全场又一阵口号狂呼起来的时候,他 好像才如梦初醒。第二天早上,何今和小兵离开船厂的时候,龚华竟然也一路赶来 送行。何今看见小兵总是叽叽咕咕地跟龚华说着什么,龚华也拍着小兵的肩膀有时 皱着眉头有时又笑了起来。大家在趸船上告别,他们相互笑嘻嘻地说了一声“再见”。 说过再见,小兵又回过头来对何今眨了几下眼睛。何今觉得他们之间有什么诡秘的 事情,而他实在不明白这眨眼睛的里面又藏有什么东西。 一路载客的汽船要靠几个码头,他们跑到顶仓的后面找了两个位置,何今发现 小兵一会看着江岸又一会回过头来发笑。小兵说:“我看你在这里改造得很不错, 连他们船厂的副主任龚华也喜欢你。你老实给我交代,你是不是交了桃花运了?” 这问话顿时让何今感到一头雾水,又突然感到一阵莫名的恐慌,他望着小兵说 :“没有、没有……我害怕你跟我开这种玩笑,我改造自己都来不及,从来不敢想 这种犯错误的事情。” 小兵说:“你看、你看,我随便说说就慌成这样。别急嘛,龚华总是说你好, 我看她好像有些喜欢你。龚华这人不错,我看你们也挺般配,可惜啊,谁叫你老是 出问题。” 何今感到心里一阵发酸,不禁喃喃地说:“我是什么人,随时随地都会记住自 己是来劳动改造的。” 小兵说:“你看、你看,随便给你开个玩笑都输不起。我跟你说,你回学校后 不要害怕,可能下面还有好戏给你看呢。” 何今回到学校,革命形势又有了迅猛发展,军宣队强制消除了各个造反派,建 立了革命委员会,各派在不要命的武斗之后又开始了平寂。 何今回到学校的第三天,原来造反派的一些人通令何今必须参加召开的批斗会。 何今去的时候看到另外一些造反派的人没有参加,他们只站在会场外面,看着会场 里的一群人喳喳呼呼还严阵以待。何今刚走进去,会场里面就来了一阵口号,几个 原来的头头同时大叫:“把屡教不改的反革命分子何今带上来!” 何今又一次莫名其妙,糊里糊涂地被拉上了台。批斗了十分钟之后他才明白自 己又有了新的罪行,那罪状是:“在船厂居然敢煽动青年工人大放反动音乐,企图 达到不可告人的目的。” 何今虽有些糊涂,却也觉得那口号的叫声已经没有过去 那样热闹,军宣队的头儿也一言不发地坐在台上。何今看了看台下,发现原来和自 己一起改造的“牛鬼”们也规规矩矩地坐在下面,跟着挥挥拳头却没听到他们的声 音。 几个人正扬言要把写着“反革命加坏分子”的尖尖高帽给何今戴上的时候,不 知从哪里来了一大群男女呼着口号从左右大门拥进了会场。“感谢美术学院为我们 工人阶级做出了贡献! ”“向美术学院的同志学习!”“向美术学院的同志致敬! ”大家为这突发的 场面弄得目瞪口呆,军宣队的头头也不知怎么竟站在那里笑了起来。特别是那跑来 跑去的小兵,笑得格外起劲,他一面跟这些人打着招呼,一面把他们笑嘻嘻地引上 了台。 一个青年女工大模大样地走上台说:“同志们,我叫龚华,是船厂革命委员会 的。感谢美术学院派何今同志到我们船厂工作,他早出晚归,风餐露宿,勤奋努力, 还和我们一起批判资产阶级的音乐。我们那里的条件差,没有很好地照顾他,船厂 的工人托我们专程来谢谢你们。我今天代表全厂的工人特来向你们学院表示感谢。” 会场里的工人们鼓起掌来,站在礼堂外面的那些人也跟着涌进来鼓掌。船厂的工人 们敲响了带来的锣鼓,在一片笑声中何今只感到头晕目眩。不由得耳朵里的嗡嗡声 越来越大,顷刻间仿佛就变成了雷鸣闪电。 何今在头晕目眩中第一次当着所有人失声大哭起来,他自然已经是百感交集了。 不禁抬起头来,在泪水涟涟间,这才真正看清了那女工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