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马文敏赶回学校的时候,身心已是极度疲惫。 走进校长室,见程明怡已经在房间里坐等他了。光线不好,马文敏也不开灯, 只是开门见山,慵懒地说:“损坏东西要赔,这是天经地义的事。程主任,你的 花有来历,我已经考虑过了,不仅要赔,还要好好地赔。“不曾想程明怡急忙 站起身,大幅度地摆手,大声大气地说:”你小马真把我看扁了!我是老主任了, 连这点觉悟都没有啦?!“马文敏不由得一惊,这才意识到,与中午相比,程老先 生确实发生了很大变化,写在脸上的不再是愤慨,不再是放任,而是七分庄重,三 分忧虑。 马文敏不禁一阵狐疑。 沏了茶,将杯子端上,程老头子才抖包袱似地告诉马文敏,他并没去市教育局, 而是去了区教育局,汤局长不在,于本新在。“小于对我讲了一件事,小马,你知 道他讲的是什么事?” 程明怡神秘地、带点讨好似地凑到马文敏跟前。 马文敏惊讶地望着他。 “小于告诉我,区教育局的账乱得很,说那二十万元的拨款早就到了,但钱呢, 不知道,不知道跑哪儿去了!我听他这么一说,马上就讲,这钱怎么可能不翼而飞 呢,肯定是小汤拿去用了!这可不是闹着玩的,这是挪用公款,是贪污,是要犯罪 的呀!小于见我这样,就感动了,说他是副职,不好多插话,说你是人大老主任了, 最好能发挥余热,主持一下正义,过问一下这事。不瞒你说小马,我是向他表态了, 我说,你放心,我肯定会过问这事的!” 马文敏听他说天书似地谈这件事,惊得不行,这时插话:“那你……向上面反 映啦?” 程明怡泄下气来,抖动着已经发白的少许胡须,声音低了八度:“不行啦,小 马,不瞒你说,我已经走到路区长办公室门口了,想想,还是忍住了,没进去。— ——人走茶凉,人微言轻哪!老主任,老主任是不假,可沾着个‘老’字,说话就 不灵啦,还惹人讨厌,惹人烦,何苦呢?” 马文敏愣怔着,像电线短路似的,半天都回不过神来。方才想起来没开电灯, 于是伸出手去,麻木地拉开灯绳。 去石板村的次日,死者张希强就被送进焚尸炉火化了。 虽然事情处理得有点仓促,也略显得唐突了些,但一切也都合乎情理。这里的 规矩是,火化入土的时间一般是单数,头天死了,通常是第三天火化。孙小菊听了 汤局长的建议,拿不定主意,后来和汤士林马文敏一同去村长张大帮家,征求张村 长的意见。 张村长其实是没有意见的,一头是官,一头是本家弟媳,只好含糊着说,都行, 都行。倒是孙小菊通情达理,说,那就听你们的,就明天吧。 马文敏早早来到火葬场。汤士林来得也比其他人早,坐着他的桑塔纳,带着教 育局办公室主任吕小清。虽然汤士林的到来属于情理之中的事,但马文敏还是有点 感动;毕竟是学校的事,局里来个人,表示个意思也就可以了;一把手亲自出面, 怎么说也是给学校撑腰。 没开追悼会,也没有什么其他仪式,尸体被直接推到焚尸炉前。郊区火葬场小 得可怜,憋口气也能围着院子绕三圈。大焚尸炉跟前,村人们乱哄哄地围着张希强 的尸身,全无一点儿想象中的庄严和肃穆;被气氛烘托出来的孙小菊,哭得有声有 色,很有感情色彩,让人不由得想起古代的孟姜女,想到哭塌了的长城。她怀里的 孩子已被人接了去,但身后还跟着两个,一男一女,一个四五岁,一个七八岁,都 傻乎乎地站着,鼻涕拖出老长。旁边的人说,快哭呀,这是你爸,再不哭就见不到 了!他们才被动地哭上一阵。 马文敏看着眼前的惨景,想着这一家人的未来,也悄无声息地落下了两行清泪。 农村讲究入土为安。骨灰入盒,接着就回乡下葬。骨灰出炉前,吕小清对马文 敏说,市局今天来人,汤局长还要汇报工作,他们就先走一步了。马文敏明知这是 托词,也不好说什么,只能点头,然后看着桑塔纳一溜烟地远去。 医疗、丧葬花费人民币九千三百六十七元,加上一次性给付孙小菊的两万元, 加上垫付计划生育罚款的一千零八十元,这次事故,共花费人民币三万零四百四十 七元。汤士林的意思是,教育局目前经费实在紧张,只能象征性地出五千元,其余 由临江中学自行负担;当然,汤士林已付的一千零八十元计划生育罚款,就由教育 局来出了。这样,教育局实际付款六千零八十元,学校付款二万四千三百六十七元。 汤士林刚走,马文敏就躲进厕所旁边的拐旮旯,掏出手机,忙着拨祁燕的寻呼 机号码。马文敏多了个心眼,清晨离家前,就给副校长祁燕打电话,叫她不要管火 葬场这头的事,赶快去一趟市教育局,查一查,看看那钱是不是真的从市教育局的 账上拨出来了。等了大约两分钟,那边来电话了,祁燕将了解到的信息反馈过来。 祁燕说,款子拨过了,二十万,一分不少,市教育局早在两个半月前,就把款子打 到了区教育局的账上!祁燕说,款子的下落现在是个谜,最了解情况的是办公室主 任吕小清,当然汤局长肯定脱不开干系;于本新和汤士林关系不睦,所以只能作为 局外人,不会知道得太详细。 一句话倒是提醒了马文敏。马文敏说,事不宜迟,你赶快和于本新联系一下, 别的话不提,就说我下午请他钓鱼!祁燕心有灵犀,在电话那头说,他是老瘾了, 我懂你的意思。 送葬的队伍返回石板村,将死者的骨灰送进乡里的灵堂。一切处理妥善了,马 文敏才和同去的老师们分乘几辆三轮“马自达”,赶回学校。 于本新和马文敏同龄。因为近两年在仕途上显出了衰势,于本新就故意放纵自 己,培养了一大爱好,养狗;又将原来钓鱼的嗜好进一步巩固。这样,凡出门,他 的轻骑上总免不了“前呼后拥”,用祁燕的话说,就是“已经武装到了牙齿。”龙 头中间站着他的那只叫作“金芭”的宠物狗,毛色纯白,眼睛外凸;车后的工具箱 里放着鱼具,箱子小,放不下,那鱼具就红杏出墙,伸到了外面。于本新还是很注 意个人形象的,知道自己的模样不雅,就不进学校,只在校门外坐等,像个玩物丧 志的小商人。 马文敏推着自行车,故意摆出潇洒的架势,说:“死人解决了,我想好好活一 活,放松放松,就想到你老于了。”好像前几天的那个晚上根本就没有发生过遭受 冷落的事一样。于本新有点惭愧,跨上轻骑说:“等你高升了,老马你要请客!” 马文敏说:“我请什么 客?你当局长的不请,还要榨我们下面的油水。“于本新说:”当然是你请! 都在说,你要调区府办来了。你能不知道?“马文敏说:”小道消息,那是传闻。 “于本新伸过手来狠拍一下他的肩:”什么传闻———!都说是区府办副主任,说 得有鼻子有眼的,还想瞒我?!“马文敏只好尴尬地一笑,说:”干了又能怎样? 升天啊!———四十多岁了,区里给你一个安慰,叫你心理平衡一点罢了。 “于本新朗朗地笑起来,发动起轻骑,大声说:”别的话我就不说了,家伙我带来 两套,走,开路!“ 于是一个骑轻骑,一个骑自行车,并排骑出镇子。 临江镇塘口多,不乏学生家长承包的鱼塘,马校长亲自垂钓,是给他们面子, 所以连招呼都不用打。 这是马文敏有生以来第二次钓鱼。第一次是去年,他和于本新在党校培训,成 了同学,于本新说,短训结束后老马你要联系个塘口,带我去玩玩!马文敏说当然 可以,于是便去了一次。马文敏不谙鱼经,体味不到个中乐趣,看着鱼在水里游, 就是不上钩,只会发急。 二人由学生家长引着,来到塘边,于本新老练地寻找合适的位置,查看水情, 打窝子,……瞧他按部就班循序渐进的认真样子,马文敏就觉着他不像是钓鱼,倒 像是来偷鱼的。于本新很快静下心来,提着鱼竿,专注于水面。马文敏便把学生家 长劝回去,拿起于本新为他准备好的鱼竿,在十步以外的软泥上站定,也学着于本 新的样子,煞有介事的垂钓起来。 “老马不是我说你,你这人,就是思想不解放!” 于本新在钓起一条半斤重的扁鱼后,高高地翘着鱼竿,把钓鱼和做人联系起来, “钓鱼这玩意,你别以为不好,这玩意是细活,能养性,也是陶冶个人情操的一种 方法。姜太公姜尚,你知道他怎么钓鱼?他放的是直钩。直钩是什么,是一根针。 你说用一根针怎么钓鱼?所以姜太公是醉翁之意不在酒。老马你别说,你要真会放 直钩,不光钓鱼,就是人,也能给钓上来。” 马文敏瞧着四周的景致,索性不钓了,收起鱼竿,先是逗宠物狗玩一阵,然后 凑到于本新跟前。于本新果然了得,只一小会儿功夫,鲫鱼扁鱼和青鱼就钓了一网 兜,那网兜浸在水塘边上,拎起来很沉。马文敏笑道:“老于你不该属鸡,应该属 鱼;你跟鱼有感情。”于本新盯住水面说:“教你一点基本常识吧,鱼在水里是分 层次的,就看你想钓什么鱼了。钓鲢鱼,要下浅钩;钓鲫鱼和鲤鱼,要下深钩。不 能急,心急吃不到热豆腐;鱼这玩意,也是贼精,你越急,它就越不上钩。”马文 敏谦虚地噢噢着,说:“程明怡昨天来了,是来找事的,我把他打发到局里去了。” 于本新眼睛不离鱼线,心不在焉地说:“老头子去找汤士林,找不到人,就跟我犯 邪。我问他,你家的花好好的,怎么跑到学校里去啦?他说,学校那面墙朝阳,也 宽敝,花要进行光合作用。我说我长这么大,还真没搞懂呢,花还要在学校里进行 光合作用!老头子被我噎得一愣一愣的,也不犯邪了。我就说,几盆花是小事,改 天我叫马校长定制一面锦旗,就写‘人老心不老,一心为学校’,送到你家,挂在 堂屋里,就是原来挂毛主席像的那个位置,多好!老头子本来想拍屁股走人的,听 我这么说,又不走了。”马文敏也学他心不在焉的口气,说:“你就把这事告诉他 了?”于本新问:“什么事?”马文敏说:“老于你真够意思,有事你能跟程明怡 说,都不能跟我说!我们俩多少也算是同学一场,你还真能做出来?!” 于本新把空竿提起来,收回鱼线,换一截红蚯蚓,捏住鱼线,严肃地说:“老 马说心里话,你是好人;这事我姓于的跟谁说都可以,就是不好跟你老马说!—— —你是学校一把手,是直接当事人,这是一。 第二,你还是汤士林的亲戚。这事你我都不好插手。我把这事告诉程老头子, 本来是想借鸡下个蛋,哪知道老头子疲软,在我这儿说得好好的,出门就变卦了! “马文敏看着他,不说话。于本新笑一笑,笑出了别样滋味:”老马你真行,有姜 子牙风格,请我来钓鱼,把我钓上了。“ 于本新转过头来,将鱼钩落进水里,沉默一阵才说:“你有个舅子吧,是搞工 程的。……我把知道的全都告诉你吧,老马。那笔钱,早就到账了,这我知道;但 钱到哪去了,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你舅子这事不一定准确,反正小道消息是这 么传的,我不敢说钱就一定是他拿去的。” 这真是意料之外的事,马文敏愣怔着。 “你跟汤士林关系不行,我知道。我是考虑,你马上就要到区政府办公室来了, 这时候再闹出什么乱子,不值得。”于本新顿一顿,又说,“老马你不要太激动, 不要成事不足败事有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