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一封匿名信摆在区长路达明的办公桌上。 路区长紧锁双眉,将两页纸的匿名信从头到尾看了三遍;每看一遍,他的心火 就会燃烧得比原先更旺一些,直到他实在难以忍受了,才将匿名信飘飘地推到桌沿 又在上面擂上一拳。接下来的路区长似乎不大冷静,在办公室里来回踱步,头埋得 很低,步子走得很冲,活像一只关在瓶子里的蟑螂。后来他操起电话,飞快地摁下 一串号码,动作躁急而果断。电话很快通了,那头问了句你是谁?他冲冲地说,我 是谁?我是你们区长!叫你们姓汤的局长来一趟! 十分钟后,汤士林慌慌忙忙地进了路区长的办公室。瞧他脸上微汗、鼻息微喘 的样子,路达明就知道,他不是因奔跑剧烈而出汗,实在是因为内心发虚,身不由 己地出现反应的。 ———这段比较精彩的描述,是区府办的秘书们“制造”出来的。秘书干久了, 都是“老油子”,但人还都比较正直,孰好孰坏是能分得清的。以上描述说的是: 汤士林想搞名堂?休想!有人敢写匿名信告你,我们就敢把匿名信的事张扬出去! 汤士林是区长路达明的大红人,全区上下谁都知道。汤士林三十二岁,三十二 岁就当上局长的,这么多年来,在郊区绝无仅有。人们背后议论说,小汤年轻得志, 全是因为跟上了一个好主儿。路区长舞瘾大,跳起舞来如翩翩少年,不知老之将至。 有知情者背后议论说,路区长请客吃饭,喜欢带小汤,带小汤的目的,是为了小汤 能带上他的爱人徐丽,而带徐丽,就是为了酒后跳舞。 当然这些,与校方都没有什么直接的关系。现在的问题是,匿名信的消息仿佛 长了脚,一下子就传到临江中学来了。谁都知道,我们中国有个很不好的现象,就 是坏消息的传播速度,永远比好消息传播得快,而且快得惊人。 学校对这个消息是敏感的,旋即,校园就变成了一块炸石。其实,这石头在早 两天就已经生成,只不过那时候刚刚受到外力的撞击,在孕动和开裂阶段,处于炸 与将炸之间;而此刻,炸石终于轰响,碎石四溅,砸到了学校每个老师的头上。 整个一下午,老师们只要逮着机会,便沸沸扬扬谈论个没完。 马文敏心火骤燃,燃到了脸上,便显出气极败坏。他赌气不理老师们,任凭他 们议论,任凭他们发牢骚;可第二天早上一到学校,他就临时作出决定,上午第一 堂课不上,所有学生在教室里自习,全体老师参加政治学习! 政治学习学什么呢?———听马文敏训话! 小礼堂里的马文敏,一脸严肃,一改过去同几位校领导一齐上台就座的格局, 独自一人坐在台上,显出几分霸道的样子。 “你们想想,你们自己想想,老师的职责是什么? 是以身作则!是安分守己!是教育好学生!你们呢?三五个一群,六七个一伙, 鬼鬼祟祟,点点戳戳,要干什么?!这像人民教师吗?!———根本就不像! 搞侦探啊?!搞特工啊?!开展地下工作啊?!你们好好想想,这样做能给学 生造成什么样的影响?!“ 马校长洋溢在自我制造出来的激动氛围里,难以自拔,因之,他的声音便迅速 提高,很快便由激动变成了声嘶力竭。 马文敏的声嘶力竭是被副镇长小汪打断的。小汪的突然出现,令马文敏十分难 堪,以至于他伸在半空里的手都不知道该怎么收回来。 小汪显然比马文敏更为霸道,朝马文敏一招手,说:“马校长你过来一下,跟 你讲句话!”马文敏只好将发了一半的火暂时收起来,随小汪去镇政府。 原来是路区长下来检查工作,顺带着叫马文敏到镇政府去一趟。听说是路区长 要召见,马文敏略为不安。他对路的印象不深,见过几回面,都是路在台上,他在 台下;印象中的路达明,似有几分骄蛮。 在镇党委刘书记的办公室里,马文敏见到了路区长。实际上,路区长并不像马 文敏想象得那么骄蛮,他迎向门口,伸出双手,很热情,很谦虚,一双手也很温暖 ;嘴里,则连声不迭地叫着“老马”。他的热情使马文敏顿时乱了阵脚,就像老农 民初次坐汽车一样,手脚全是多余的,简直没地方搁了。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是北京大学毕业的。我没说错吧?”路区长开门见山, 中气十足。 “哪里,哪里。”马文敏受宠若惊,答过了,才知道自己答非所问。 镇党委刘书记亲自沏茶,并热情地将茶杯递过来。路区长对秘书小黄说:“去 陪小汪他们聊聊天吧,这儿没你事了。”实际上是把他支出门。刚落座的刘书记有 点尴尬,非常知趣地重又站起来,也悄悄地出门了。 “今天来临江镇,说是检查工作,其实是借口。 主要嘛,就是来找你老马的。———有人告你了,写匿名信告你。“ 马文敏一脸惊愕。 在他的惊愕中,路达明从衣袋里取出一封信,递过来,缓缓地说:“上个星期, 你们学校出了一起事故吧。匿名信就是从这起事故写起的,告你和汤局长有经济问 题。” 马文敏飞快地看信。两页纸,马文敏几乎是一口气看完的。看完了,像是没弄 明白,回过头来又看。 信很简单,内容大致是:临江中学的三间危房倒了,砸死了一个农民工。关于 危房一事,学校早就向上面反应过,市教育局也答应拨专款的;可直到危房倒了, 学校也没见到上面拨一分钱下来。市教育局拨没拨钱呢?其实早就拨了,拨到了区 教育局的账上!但钱现在没有了。钱跑到哪儿去了呢?区教育局汤局长有个舅子, 叫徐斌,钱很可能就到了徐斌那儿,被他私用了!汤局长胆大包天,伙同他的连襟、 临江中学的校长马文敏,硬是将死人匆匆火化,瞒着上面私自处理了。请区长明察, 查个水落石出! 两遍看完了,他望一眼路区长,若有所思,又仿佛一片茫然。然后,他把信递 还给路区长。 “信上说,你和小汤是连襟,这事你们都有份。 据我了解,信上反映的情况基本属实;当然我指的是汤士林,这事与你无关, 你是被错告的。“路区长一手捏信,一手端起茶杯。”老马你看这信,字很生硬, 是左手写的。我分析,这信出自临江中学,很可能是哪个老师写的。……是谁写的, 我们用不着追究;人家反映的情况是事实,应该说,我们对写信人还要给予表扬、 给予奖励才对。“ 抿一口茶,润润嗓子,路区长接着说:“我今天找你老马,主要是想谈谈干部 任用问题。你知道,现在培养干部,并不是一件容易事,特别是年轻干部。你呢, 比我年轻,起码……年轻十岁吧,还是有前途的;小汤又比你年轻,好像也年轻不 少。现在嘛,培养一名干部难,要想推倒一名干部,那真是,太容易了! ……我的意思,此事宜小不宜大,我们内部处理一下,到此为止了。钱,确实 是被小汤挪用了,挪给你舅子用去了。我已经跟汤士林谈过了,不能拖拉,该到账 的,立马给我到账!———你看呢,老马?“ “路区长的意思……” “说穿了,就是保人,保你的连襟小汤。” 因为路区长说话过于直白,一点城府也没有,所以谈话并不艰涩。马文敏很快 便摸清了他的想法。 他是希望马文敏能向老师们转达一下区里的意思,同时消解一下老师们的抵触 情绪,让他们把心思放在工作上,别再为这件事伤脑筋了;一句话,就是息事宁人。 马文敏不敢表态。 不敢表态的马校长嗫嗫嚅嚅,使得谈话在亲切的氛围中终究带上了一点儿生涩。 倒是路区长爽快,当着马文敏的面,作了三点表态:第一,二十万元的拨款,保证 在一个星期内打进临江中学的账户上;第二,学校支付给死者家属的两万四千多块 钱,由教育局以其他名目,付给临江中学一万五千元,算作补偿;第三,由路达明 直接出面,找区委组织部,尽快办理马文敏调到区政府办公室的事宜。———上述 三条,前两条是马文敏在谈话中要求的,最后一条,是路区长主动提出的。 到底是区长,水平就是比一般人高!马文敏自愧弗如。 夫妻间的转机有时候是很简单的,说不出个所以然。马文敏和徐芬就是这样。 现在,夫妻俩虽然还在闹气,说话仍旧是有一搭没一搭的,而且,案子也还在法院, 并未能调解和好,或主动去撤诉;但是,紧张的战事已彻底过去,和平的曙光就在 眼前。 这天,快到中午的时候,祁燕过来传话说,嫂子刚才打电话来,叫你中午吃过 饭回家一趟,有事。 家里能有什么事呢?马文敏未及吃饱饭,就匆匆地往家赶。 “晚上我请你吃饭。就这事。”徐芬说。 “就这事?!为什么……请我?” “今天是什么日子?” “什么日子?……” 噢———!马文敏想起来了,结婚十八周年,纪念日! “十八是个吉利数,我请你去‘天唇大饭店’。” “去市里?” “嗯,去市里。” “哦———!”马文敏一阵欢呼,声音类似于四条腿的动物。他一把抱住徐芬, 全不顾及她的挣扎。徐芬挣扎几下,很快就屈服了,贴过脸来,用额头顶着马文敏 的嘴。马文敏陶醉在徐芬口腔喷发出的热浪里,他能想象出,他和徐芬的这幅剪影 该是多么生动! 滚到床上的时候,两个人还紧紧地搂在一起。 “你请我,还是我请你?直说吧,你掏钱,还是我掏钱?” “随便。……我请你吧。” “徐芬呀徐芬……你真好!” “告诉你,你老婆,这辈子最干净了!” 马文敏不由得嘿嘿嘿地笑起来,傻傻的,像是被人搔到了痒处。 说到“干净”,这天中午,在床上,徐芬告诉了马文敏一件事。 徐芬说,在“如梦园”,她发现了一个秘密———在“如梦园”,徐芬不止一 次地看到汤士林和路区长陪人吃饭,中间都有徐丽。有一天晚上,怪了,没有别人, 就他们三个人。饭一结束,汤士林就走了,徐丽没走,她一个人陪路区长去跳舞。 跳了一阵子,徐丽鬼鬼崇崇地出去,过了大概十分钟,她又回到舞厅,靠在路区长 的耳朵边,不知道说些什么,然后又出去了。路区长一个人坐在那地方,喝饮料, 过了大概三四分钟,他也站起来,出去了。他们自以为做得隐秘,实际上,全都被 徐芬看见了。徐丽第一趟出去,是到总台开房间,拿房间钥匙;后来他们俩先后出 去,就是直接去客房了。 马文敏一脸惊诧,脸上的笑神经也止不住地动了几下。他知道,这是一种较为 复杂的心理在作祟,有点幸灾乐祸,很不磊落。同时他又想,女人到底是怎么回事? 女人真会犯傻,一犯傻,就把什么都忘了。那边还在闹着离婚呢,这边,却把天大 的秘密都连锅端出来了! 下午,马文敏带着好心情来到学校。刚进校门,就见传达室里坐着两个人,正 在等他;其中一个他认识,是石板村的村长张大帮。马文敏立刻意识到,麻烦又来 了。 张大帮是村长,和死者张希强也是本家亲戚,算起来,张大帮和张希强同辈, 应该叫张希强一个弟;罚款归罚款,那是基本国策,不能改变的,但弟媳现在遇到 了麻烦,张大帮是当然要出面的。同来的这一位,是孙小菊的叔叔,五十来岁,长 相特别嫌老,手里攥着一副眼镜,镜片上沾着油,一看就是肚子里有点墨水的乡下 学究。 在校长室刚坐下,祁燕便闻风而来,马文敏吩咐祁燕为二人沏了茶。马文敏并 不急于寻问二人的来意,这样,双方干坐了一会儿,空气就显得有点滞塞。 张大帮终于忍不住了,伸手到裤子口袋里,掏出几张叠得皱皱巴巴的信纸来, 展开,小心地递给老学究。 老学究戴上眼镜,非常多余地干咳一声,然后说:“尊敬的马校长,今有一事, 想和您面谈,希望您能够为小民作主。” 马文敏本来绷紧了一张脸,几分尴尬的样子,听他这么说话,就有点忍不住, 想笑,并且已经将笑的意思送到了脸上。马文敏说:“二位别客气,有什么想说的, 就说出来,我们学校能解决的,尽最大努力解决。” 马文敏这一松弛,就使得气氛顿时缓和下来了。 村长张大帮刚才还端端正正地坐着,这一来,马上就恢复了他的本来面目。张 大帮抢着说:“希强的事,我们合计过了。前面你们瞒着我们,好多事情都不让我 们知道;这下,我们知道了,那前面处理的情况就不能算数了,要重新处理。” “你们的意思……”马文敏明知故问。 “学校处理不公,这是明摆着的嘛!”张大帮摊开两手,嗓门也变粗了。 老学究这时已经不怯场了,抖擞起精神,平端着信纸,说:“大帮你别打岔了, 我来向马校长汇报。”老学究一旦开讲,和粗人到底是不一样,一二三四,甲乙丙 丁,有理有据,很见功底。大致意思是:市教育局已经拨款给了学校,并不是没拨 ;既然拨了款,学校就应该专款专用,怎么能把款子拿去搞私人交易呢?如果当初 把款子用到了正途上,危房事件就不可能发生,不发生危房事件,当然也就死不了 人。人命关天,出了这么大的事,学校居然还欺上瞒下,潦潦草草地把事情给办了, 这种瞒天过海、蒙混过关的勾当,难道也是人民教师和一校之长做得出来的吗?! 老学究提出的解决办法是:第一,推翻原来的协议,学校、教育局、死者家属和村 里几方都出面,重新制订协议;第二,一次性赔偿两万块钱,肯定不行,太低了, 最少,也不能少于八万;第三,要求学校正式下文,追认张希强为烈士,起码是乡 一级的烈士;第四,既然是烈士,家属就要厚待,请学校给烈士家属安排工作,当 然是正式工。 祁燕说:“烈士?烈士哪是这么好当的?我还从来没听说过,有乡一级的烈士 呢。” “小祁,你听,你光听就行了。”马文敏将不满摆在了脸上。 马文敏耐心地听他们讲完,才说:“二位请放心,你们提出的几项要求,都是 有道理的,我们会认真研究的。” 送走二人后,祁燕愤愤不平地说:“他们肯定是在哪儿听到风声了,要不然, 大老远的,怎么会知道?!我们教师里,肯定有吃里扒外的东西!” 马文敏不高兴了:“祁校长,你怎么能这么说话? 人命关天,还有比这更大的事吗?!学校,学校有什么了不起!学校就能昧着 良心瞎胡来吗?!———乱弹琴!“ 祁燕本来是为学校着想的,被当头浇了一盆冷水,立刻怔住,一句话也没有了。 黄昏时分的“天唇大饭店”,仿佛一个美丽的荡妇,赤裸在灯光里,心甘情愿 地献身于污浊。金碧辉煌。觥筹交错。这种环境里的人们是暧昧的,从言语到行动, 都浸泡在城市暖昧的酒液里。 直到瞧见了端坐在圆桌前的大舅子徐斌,马文敏才蓦然醒悟过来,———原来 上当了!上了老婆的当!上了大舅子徐斌的当! 汤士林和徐丽几乎是紧跟在他后面,从外面款款走进来的。马文敏情不自禁地 想出汗。他知道了,他不是上了哪一个人的当,而是上了这一伙人的当! 一次别开生面的家庭聚会。 一身华贵的徐斌,除了脖子上顶着的脑袋不够雅致、脸皮太黑以外,在这一桌 上,仍然是最为显眼的。他扯开哑嗓子,喊道:“今天我作东,没事,什么鸟事也 没有!聚聚!” 除了马文敏,稀稀拉拉的一桌人全都唱和。在这样的氛围里,马文敏油然生起 一片陌生感来,是一种史无前例的陌生感。 圆桌中间,电动的茶色玻璃转盘上,八道凉菜和两个做工精致的看盘早已上齐。 这时候,小姐开始斟酒,四川五粮液。徐芬说:“我不喝白酒,喝饮料。” 徐斌便朝小姐喊叫:“人头马犡犗,一瓶!”小姐于是拿了外国牌子的什么酒 过来,黄不黄绿不绿的。斟酒毕,转盘上的两个看盘被小姐撤下去,开始上热菜。 第一道热菜就把马文敏给唬住了。是一只正宗的“澳龙”,也就是澳洲大龙虾, 放在木雕的龙船上,头是头尾是尾,红艳艳的,中间一大段是龙虾肉,白花花的。 徐斌解释说,这玩意,市场上现在的卖价是每斤一百五十元。接着上来的一道菜, 则别有意趣,是油炸蝎子配黏糕,都是蝎子,几片黏糕配在里面,仅仅是一种点缀。 这道菜马文敏是吃过的,去年市里召开优秀校长表彰会,中午市政府请客,就上了 这道菜。菜是同样的,差距却大;那一次端上桌的盘子里,黏糕太多,蝎子太少, 蝎子在黏糕里仅仅是一种点缀,不够优秀校长们解馋的。 汤士林用筷子点着转盘,招呼马文敏:“姐夫,我们……吃。”这一声“姐夫” 像一块石子,一下子就把马文敏的喉咙卡住了,吞不进,也吐不出。 比较而言,徐丽的称呼就自然得多:“姐夫你吃嘛———,这菜很好的。” “姐夫你尝尝这个,这是我特意叫大哥为你点的。”不仅自然,还老到。 “姐夫这道菜你应该多吃点,这是壮阳的,男人多吃这个好,能保持充沛的精 力。”还是徐丽的声音。 哑嗓子的徐斌只能靠边站,酒桌上的主人,永远是甜蜜蜜嗲兮兮的徐丽。马文 敏机械地坐着,机械地动着筷子,机械地咀嚼着,蓦然便有了一种变成蝗虫的感觉。 被人掐着身体,缩着脑袋,动弹不得。 这感觉很糟糕,有一种走上刑场的悲壮感。 ……马文敏等待着,七分空虚,三分忐忑。他知道,酒过数巡以后,汤士林和 徐斌便会把话题引向一个方向,就像小船经由开阔的水面驶入窄港那样,由漫荒走 向逼仄。 但遗憾的是,他的设想并没有出现。自始至终,酒宴都保持着轻松明丽的欢乐 气氛。这倒使马文敏平生出一种窝囊的感觉来,是那种被人耍弄了的感觉,伴着酒 力,浓浓烈烈地,朝身体各处弥漫开来。 后来,马文敏去盥洗室方便。方便以后,他做出了一个很不明智的选择。他恼 怒地甩一甩袖子,径自走出“天唇”,朝汽车站奔去。 公共汽车像一只听话的狗,远远地来了。可就在他准备上车的那一刻,他忽然 意识到,刚才的那股执着劲怎么突然就没了,即使有一点,也仿若强弩之末,根本 就没有穿透力。占据着他大脑的,是一个非常简单的问题,简单得近于唐突;一幅 画面生动地在他眼前浮动着,飘飘忽忽。那画面是,老婆徐芬一怒之下冲出了饭店, 不顾天黑,一路朝法院奔去。 只好原路返回,灰溜溜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