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朋友家中(1)
丈夫调回上海时,朋友又在豪华的越秀酒家设宴为他送行。朋友的妻子没来,
据说带着女儿到外地度假去了。那天他们都醉了,醉得就像餐桌上的对虾。现在丈
夫告诉她,如果不出意外,引弟就住在那个地方。丈夫还说:“本该由我来劝阻她
的,可我的电话簿丢了,无法给朋友打电话了。”如果不是儿子的哭声提醒了她,
她都感觉不到车队已经开始蠕动了。随着哭声,她看见一群穿白大褂的医生抬着一
个帆布担架从车边经过,担架上的人已被盖住了脸,无疑是死了——大概是淹死的,
因为垂在担架外面的手又白又胖,就像农贸市场上出售的注水蹄膀。当然儿子放声
大哭不是因为死了人,而是因为白衣天使。
儿子最害怕的就是打针,看到白衣天使就像神学家看到了世界末日。与此同时,
她看见一辆清障车拖着一辆警车驶了过来,掀起的泥浪足有半人之高。因为来不及
关上窗户,杜蓓被飞进来的泥点溅了一身。一枚棋子往往决定一盘棋的输赢。如果
她当时发作了,那么她很可能要在马路上过夜了。杜蓓没那么傻,当她看到第二辆
清障车即将驶过来,车上还架着摄像机的时候,她立即决定向它们求救。她蜷起腿,
拉开车门,随时准备跳下去。同时求救的还有另外几个人,他们个子比她高,嗓门
比她大,但清障车最后注意到的却是她。这自然是她的风度、美貌和微笑起了作用。
拦道之时,她挥手的姿势,就像对镜梳妆时的理鬓动作,有一种说不出的优雅
和从容。还是那个摄影记者说得好:“夫人,你的镜头感太好了,既显示了市民良
好的道德风范,又显示了警民一家的和谐关系。”记者们虽然以善说假话著称,但
此刻人家显然说的是心里话。她甚至想到这个小脸蜡黄的记者对符号也熟知一二,
知道如何“通过动作捕捉信息”。当交警开着清障车,将她的桑塔纳拖出去的时候,
摄影记者不惜跳进水中,以便透过车窗捕捉她的一颦一笑。
来到浅水区以后,记者还提醒她晚上别忘了打开电视,因为她将在《晚间新闻
》中出现。她的车早已熄火了。在清障车上的交警的帮助下,她才将桑塔纳重新发
动起来。随后,交警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又和她聊了一会儿。由于在她身上花费
的时间太多,那个交警还犯了众怒。虽然汉州的交通部门规定,进入市区的车辆不
准鸣笛,但此刻它们却不吃这一套,响亮而混乱的笛声甚至盖过了天上的雷鸣。
她不是聋子,当然能听出其中的示威意味。当她开着车逃离现场的时候,她将
路边的一棵无花果树都撞歪了。脑袋伸在车窗之外的儿子,也被无花果树的枝条划
破了眉头。儿子顿时哭了起来,可因为急着逃离,她没有理会他。
丈夫曾带她来过北环以北,而且不止一次。她还记得,小区的中部是个铁栅栏
围起来的幼儿园,孩子们一天到晚叽里呱啦。幼儿园的铁门就对着朋友家的门洞,
很容易辨认。如今,幼儿园已经不知去向了,代之而起的是一家肯德基快餐店。店
前的台阶上站着一个白胡子外国老头的塑像。乍看上去,他与汉州大学草坪前的那
尊毛泽东塑像有点相似,因为他们都拎着帽子。
儿子一见他,就喊了他一声毛爷爷。她告诉儿子那不是毛爷爷,儿子就问不是
毛爷爷是谁。这倒把她难住了。如果她说那是肯德基快餐店的象征符号,儿子一定
认为她说的不是人话。她灵机一动,说他是做烧鸡的,做的烧鸡名叫“肯德鸡”。
“我要吃鸡。”儿子说。“呆会儿买给你吃。”杜蓓说。“我要吃鸡。”“吃个屁。”
“妈咪才吃屁屁。”这算哪门子事啊?好不容易叫了我一声妈妈,却是让我吃屁。
她恼羞成怒,恨不得扇他一耳光。但她忍住了,将他从后座拽了出来。
直到这个时候,她才发现儿子的眉头有一个凝结起来的小血球,硬硬的,摸上
去就像个樱桃。她一时想不起来他是在什么地方划伤的。儿子似乎已经忘记了疼痛,
他看着快餐店,伸出粉红色的舌头,舔着自己的嘴唇,唉,儿童的内脏就是他的道
德法则,除了满足他的要求,她似乎别无选择。她只好水走到快餐店,为他买了
一只炸鸡腿。
儿子啃鸡腿的时候,她非常后悔带他来到这里。但为了能在即将到来的会面中
获得儿子的配合,她还是弯下腰来,吹了吹他眉头上的伤口。“乖乖,还想吃什么?
只要听话,妈咪什么都给你买。”杜蓓又给儿子买了一袋薯条。她捧着装满薯条的
纸袋站在快餐店门口,向食客们打听朋友所住的那个门洞。
后来,她把儿子拉到了一个门洞跟前。她的裙子的下摆已经湿透了,脚趾上的
蔻丹只留下了斑斑点点,好像指甲壳里出现了淤血。她的那辆桑塔纳眼下停在快餐
店旁边的一块高地上,她看见有几个毛孩子正在车边追逐,一块泥巴准确地砸向了
车窗玻璃。看着那些打闹的孩子,她心中的懊恼更是有增无减。
她一只手扯住儿子的衣领,一只手掏出了手机。她想给丈夫打个电话。至于该
给丈夫说些什么,在看见自己裙子下摆的时候,她已经飞快地想了一遍。她要对丈
夫说:“对不起,亲爱的,因为道路的阻隔,我没能见到你的相好。”但是电话占
线,一直占线,似乎永远占线。她再次想起了丈夫歪在床头打电话的情形。
后来,她听到有人在叫她的名字。朋友就站在门洞的台阶上,腰间裹着围裙,
像饭店的厨师,拉着他的围裙躲在一边的那个小女孩,应该是他的女儿。女孩的脑
袋从父亲的腋下钻出来,看看杜蓓再仰头看看父亲,同时还用脚撩着台阶下的雨水。
朋友蹲下去,对女儿说:“快,带弟弟玩去。”女孩吐了一下舌头,重新缩到了父
亲的腋下。杜蓓甚至感受到了女孩的敌意。她后悔没给女孩带礼物。想到这里,她
很快从头上取下一只发夹。
“来,阿姨送给你一样东西。”她把女孩拉到身边,“好看吧,这是阿姨从国
外带回来的。”她没有说谎,那真是从意大利带回来的,是她在罗马天主教堂前的
一个小摊上买来的,上面还镂刻着圣母的头像。取掉了发夹,她的头发像瀑布一样
披散了下来。好,挺好。朝气蓬勃,这正是现在她所需要的效果。
“快谢谢阿姨。”朋友对女儿说。女孩抿着嘴,一扭头,跑了。儿子也跑了,
他着水,亦步亦趋地跟着女孩,跑向了不远处的一大片水洼。看着两个孩子跑远了,
朋友才回过头来对她说,他在楼上看见她了,起初还以为看错了人,没想到真的是
她。
他说:“大小姐冒雨前来,是否有要事相告?”“瞧你说的,没事就不能来吗?”
她说。朋友笑着,但笑得有些尴尬。虽然雨点不时落到他们身上,但他似乎没有请
她上楼的意思。她突然想起了一件小事。结婚以后,有一次丈夫偶然提起,只有一
个朋友对他们的婚姻持有异议。她揪着他的耳朵逼问他那人是谁,说走了嘴的哲学
家只好把眼下正陪她上楼的这位朋友供了出来。她说,她对此并不在意,因为他是
引弟的朋友,自然要为引弟鸣不平。丈夫说:“不,他可不是这个意思。他的意思
是说,既然你和引弟的婚姻是个地狱,那么你为何要从一个地狱走进另一个地狱呢?
还不如做情人算了,就像萨特和波伏瓦。”他娘的,这话怎么那么别扭?她虽然也
是波伏瓦的崇拜者,可她知道那只是个特例。她喜欢这样一句话:如果说婚姻是个
坟墓,那么没有婚姻,我们将死无葬身之地。喜欢它,没有别的原因,只是因为它
俏皮可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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