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朋友家中(2)
当时,她想把这句话说给丈夫,但转眼间丈夫就鼾声雷动了。“杜小姐可是越
来越漂亮了。”朋友说。“谢谢。”她歪着头说道。在丈夫的同代人面前,她喜欢
摆出一副少女的姿态。她知道这样最能赢得他们的好感。“你不想请我上楼吗?我
都快淋透了。”她说,她说的没错。他们说话的时候,发梢上的水正顺着脖颈流进
她的乳沟。那水带着寒意,使她的整个胸部都感受到了它的刺激。她甚至感到乳头
都变硬了,硬得就像……就像什么呢?哦,想起来了,就像儿子眉头上的那粒樱桃。
在杜蓓的记忆中,朋友家里整洁得就像星级宾馆的套间,而且总带着淡淡的药
水味。朋友的妻子和丈夫的前妻引弟一样,当年都是赤脚医生。对她来说,“赤脚
医生”是一个陌生的概念。她第一次听到这个词时,莫名其妙地想到了游方僧人—
—既乞求别人的施舍,又为别人治疗。经过丈夫的解释,她才算明白她的理解谬之
千里。
后来在意大利,有一次她和当地的姑娘正光脚散步,并用脚趾逗弄草坪上的鸽
子,突然又想到了“赤脚医生”这个词,心中不免泛起淡淡的醋意,她为自己没能
拥有丈夫的过去而感到遗憾。她还记得,朋友家的客厅挂着一幅油画,上面画着夕
阳中的泡桐、花椒树、麦秸垛和田野上的拾穗者。泡桐下的花椒树正开放着圆锥形
的小花,但麦秸垛上面却覆盖着几块残雪,而那个拾穗者,一个裸体的女人,此时
正用手搭凉棚眺望天上的流云。她的屁股那么大,就像个澡盆。她曾指出这幅画在
时间上的错误。但朋友的妻子说,这就是他们对往事的记忆。 “这是一种错开的
花,有一种错误的美。”他说,花椒树是他让画家画上去的。“当时,我肚子里有
很多蛔虫,瘦得像一只豺。要不是灌了花椒水,我可能就活不到今天了。”
丈夫还告诉她,画的作者毕业于中央美院,当年也曾和他们一起插队,后来又
插到美国去了,这是他出国前的最后一幅作品,她想起来了,她曾在超市的书架上
看到过他的画册《广阔天地》。错开的花!她每次来,都要看它两眼。可眼下,它
却去向不明,光秃秃的墙上只剩下几个钉子,并排的两个钉子之间,还织着一张蜘
蛛网。上面的一只蜘蛛已经死了,但仍然栩栩如生。
在另一面墙上,贴着许多邮票那么大的卡通画。朋友告诉她,这些卡通画是他
为女儿贴上去的。他每次吃完方便面,都要把方便面盒子中的卡通画留下,贴到墙
上去。听他这么一说,她也看出来了,儿子房间里也贴有类似的卡通画。几天前,
她还看见儿子从盒子里取出卡通画,就把方便面扔进了垃圾桶。垃圾桶,眼下她就
看见了一只垃圾桶。它就放在门后,里面的西瓜皮堆得冒尖。当朋友问她想吃西瓜
还是桃子的时候,她连忙摆了摆手,说她什么也不想吃。
“怎么?就你一个人?”她问。“还能有谁?”他说。“你夫人呢?”她本来
想问引弟的。可话到嘴边,她却绕到了人家夫人身上。本来只是随便问问,没想到
却引来了朋友的长吁短叹。朋友叹了口气,说:“她得了乳腺癌。”尽管她迫切地
想知道引弟是不是在这里,以证实丈夫没有撒谎,但出于礼貌,她还是应该安慰一
下朋友。她从茶几上拿起一只桃子,一边削着桃皮,一边对朋友说,美国有两位总
统夫人培蒂·福特、南希·里根都得过这种病,大财阀洛克菲勒的夫人哈琵也是如
此。它就像月经不调一样,只是一种常见的妇科病,没必要放在心上。
就在她这么说的时候,她突然想到了语言学上“能指”与“所指”的关系问题。
如果说婚前女人的乳房是个能指,那么婚后它就变成了所指,它的乳头就像鼠标似
的直指生育。现在乳房要割掉了,那该如何称呼它呢?她想,等见到了丈夫,可以
向丈夫讨教一下。
她把削好了的桃子递给朋友,然后又拿起了一只。她说:“有机会一定到医院
陪陪她。别担心,只要没有扩散,什么都好办。”“她死了。”他说。一时间,她
感到自己的舌头都僵住了。当她略带掩饰性地去捋头发的时候,桃汁刚好滴到她的
颧骨上。为了显示自己的震惊,她没有擦掉它,听任那甜蜜的汁液顺脸流淌。她听
见朋友说,上个月,他和一个朋友在黄河公墓为妻买了一块墓地。
说到这里,他迟疑了片刻,然后说:“我说的那个朋友,就是引弟。”他说,
遵照亡妻的临终嘱托,他和引弟在亡妻的墓前栽了一株梧桐,一株花椒。插队的时
候,为了改天换地,他们把丘陵上的花椒树都砍光伐净了。第二年春天,为了抵御
突然刮起的风沙,他们又在田间地头栽种了许多梧桐。他和妻子就是在砍树种树期
间相爱的。他说,有一天他梦见了妻子,梦见泡桐的根须伸进了妻子的骨灰盒,把
酣睡的妻子搞醒了。
他说得很自然,就像在转述别人的故事,就像呼吸,就像咽唾沫。正是他的这
种语气,多少打消了她的不安。她的目光又投向了那面墙,那面原本挂着油画的墙。
朋友注意到了她的目光,但许久没有说话。就在她想着谈话如何进行下去的时候,
朋友突然咬了一口桃子,咔嚓一声。她听见朋友说:“引弟从墓地回来,顺便把它
带走了。记忆越美好,你就越伤感。这桃子什么品种,这么脆。唉,引弟是担心我
触景生情,永远走不出过去的影子。”“她还真是个好女人。”她说,接着她故作
轻松地问道,“你最近见过她吗?其实,我也很挂念她。”“巧得很,她刚从这里
出去,很快就会回来。”朋友说,“你要是不急着走,呆会儿就能见到她。杜小姐,
她对你没有怨恨。你的引弟姐姐有一颗圣洁的心。”
圣洁!杜蓓从来不用这个词。它生硬、别扭,像从墙上鼓出来的砂浆,还像…
…还像朋友亡妻乳房的那个硬块。尤其是在这个场合,她更是觉得这个记号有一种
令人难堪的修辞效果,但不管怎么说,她总算证实了丈夫没有说谎。够了,这就足
够了,至于别的,她才懒得理会呢。她拿起一只桃子,愉快地削着上面的皮。她削
得很薄,果肉是白里透红,给她一种视觉的愉悦。桃汁带着些微的凉意,光溜柔美。
但是,一只桃子还没有吃完,她的喜悦就变成了焦虑,我该如何劝说引弟放弃
上海之行呢?“她来汉州,有什么事要办吗?我或许能帮助她。”她说。“她是来
送还我女儿的。办完了丧事,她把我女儿也带走了。孩子当时夜夜惊梦,要不是给
她照看,说不定病成什么样子呢。”“你说的事我一点都不知道。在国外的时候,
我经常想起你们。一回国我就想跟你们联系,可怎么也找不到你的电话。过两天,
我请你和孩子到家吃饭。我现在能做一手西餐,牛排做得最好,罗宋汤也很地道。”
“好,我一定去。可是,”他话题一转,开了一句玩笑,“我现在是条光棍汉,我
们的诗人不会吃醋吧。诗人们天性敏感,比超市里的报警器还要敏感。”他大概觉
得这个比喻很独到,说着就笑了起来。看到朋友可以开玩笑了,杜蓓也放松了。
她也顺便开了个玩笑:“你要是带上女朋友,我会更高兴。”窗外传来了孩子
们的欢叫。杜蓓隐隐约约听出,其中也有儿子的声音。当朋友穿过卧室,往阳台上
走的时候,杜蓓也跟了过去。她看到了儿子和朋友的女儿,一个中年妇女正领着他
们在肯德基门前的积水中玩耍。杜蓓一眼就认出了她。没错,她就是丈夫的前妻引
弟。引弟两手拎着塑料袋,正躲闪着两个孩子的追逐。而当他们弯腰大笑的时候,
引弟又小心翼翼地接近他们,然后用脚撩起一片水花。朋友的脑袋从阳台伸了出去,
出神地看着这一幕。快餐店的灯光照了过来,把他的手和鼻尖照得闪闪发亮。
后来,杜蓓看见两个孩子主动把引弟手中的塑料袋接了过来。朋友正夸着孩子
懂事,两个孩子突然跑进了快餐店。杜蓓还看见女孩又从店里跑出来,把已经走到
门口的引弟往里面推,她的儿子也没闲着,又蹦又跳地把引弟往门里拉。隔着快餐
店的薄玻璃窗,杜蓓看见引弟替他们揩干了椅子,又用餐巾纸擦拭着他们的手和脸。
那个女孩一只手吊着引弟的脖子,一只手和男孩打闹。看到这和谐的一幕,杜蓓突
发奇想,这位朋友和引弟结成一家,不是天作之合吗? 再说了,如果丈夫的前妻有
了归宿,不光她去了一块心病,丈夫也从此可以省心了。
想着想着,她就从朋友的神态中看到了他对引弟的爱意,而且越看越像那么回
事。是啊,瞧他一动不动的样子,简直就像坠入情网的痴情汉。杜蓓原以为他们吃
完饭再上楼的,没想到他们很快就上来了。见到她站在门边,引弟并不吃惊。“帮
我一下,手都快勒断了。”引弟说。杜蓓来不及多想,就把那两个塑料袋接了过来。
那一瞬间,她碰到了引弟的手,就像碰到了异性的手一样,感觉有一点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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