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引弟(3)
在打闹的间隙,他们都被什么声音吸引住了。那是一阵风声,并伴着孩子的尖
叫。它们全都来自电视。此时,电视正播放着关于儿童的专题节目,介绍的是世界
各地的儿童会如何度过他们的节日。现在出现的是一片沙漠,沙砾在风中飞舞,发
出的声音类似于唿哨。风沙过后,屏幕上出现的是一群包着头巾的孩子,他们在骆
驼的肚子下面爬来爬去。镜头从驼峰上掠过,一片广阔的水域出现了。一些肤色各
异的孩子坐在一只木船上,他们像一群金鱼似的,全都撅着嘴,向电视机前的观众
抛着飞吻。但是,他们真正的观众此刻已经睡着了。杜蓓看到两个孩子都歪在椅子
上。女孩的头发披散着,盖住了脸,而自己的儿子,脸放在沙发扶手上,流出来的
口水把扶手都打湿了,看上去像镜子一样发亮。朋友拿起遥控板,想换一个频道。
杜蓓突然想起下午接受采访的事。当时,自己面对镜头一边侃侃而谈,一边急切地
想往这里赶……这会儿,她突然把遥控板从朋友手里抢了过来,将电视关掉了。她
的动作那么唐突,把自己都吓了一跳。引弟没有看见杜蓓的动作,她正小心翼翼地
要把女孩抱起来。女孩说了句梦话。她没说去上海,而是喊了一声妈妈。引弟把女
孩抱进厨房旁边的小卧室门口,扭过身来用目光问杜蓓,要不要把男孩也抱进去。
杜蓓摆了摆手。等引弟从房间里出来以后,朋友已经和杜蓓干了两杯。他又斟酒的
时候,引弟没有再拦他。等他倒满了,她自己端起来一口干了。“看见了吧杜蓓,
你大姐也能喝上好几杯呢。当然,最能喝的,还是你丈夫。他可是真的能喝,喝完
就神采飞扬,朗诵普希金的《渔夫和金鱼》。坐牢的时候,酒都没有断过。引弟,
你老实交代,他喝的抽的,都是你塞进去的吧?”引弟把他的酒瓶夺了过来,放到
了窗台上。她对朋友说:“你喝多了。”但朋友并没有住口的意思。他对杜蓓说:
“你大姐那时候是个赤脚医生,远近很有名的。看大牢的人也经常找她看病。她就
利用这个关系搞特权,给你那位捎书,捎烟,捎酒。后来被发现了,还差点记大过
处分。”
引弟说:“说起来让人后怕,有一次我没有给他捎书,他以为我不爱他了,差
点用玻璃割破手腕上的血管。酒有什么好的,他就是喝多了,把酒瓶打碎,用玻璃
割的。我只好托关系进去看他。他瘦得像根竹竿,都是肚子里的蛔虫闹的。我往里
面捎了几回药,都被狱卒给贪污了。没办法,我只好往里捎花椒。花椒泡的水,对
打蛔虫有特效。他后来给我说,打掉的蛔虫有十几条,有的比腰带还长。”“说起
来,还是他有福啊。现在,我就是用酒瓶割破喉管,也不会有女人爱我。”朋友说。
杜蓓原以为朋友是在故意和引弟逗趣,她没料到,引弟接下来就对朋友说:“你也
真该找个女人了,别的不说,孩子总该有个妈妈吧。女孩子要是没有妈妈带着,那
可不行。”
夜里十点钟,杜蓓的手机响了。她以为是丈夫打来的,看都没看,就把它关上
了。后来,她到阳台上观察是否还在下雨的时候,顺便又查了一下刚才的号码。原
来是桑塔纳的车主打来的。她把电话打了过去。那人问她是不是被水围困在了街上,
是否需要帮忙。她知道人家是催她还车。她想起来了,原来说好的,晚上七点钟左
右还车,现在已经过去了几个小时。她压低声音对朋友说,她有个要事正在处理,
还说明天会请人家吃饭。对方问她不是要去上海吗?她这才想起来自己来这里的真
正目的。刚才说着说着,她竟然把这事给忘了。“明天,我请你在经十路上的浦江
旋转餐厅吃上海菜。”朋友一定被她搞糊涂了,追问她到底有没有出事。她笑了两
声,干脆把手机关死了。
等她回到客厅的时候,她发现引弟已经把行李准备好了。引弟再次劝她不要送
站,说自己可以打的去车站。但她却执意要去。最后一段时间,引弟是在朋友的女
儿身边度过的。女孩还在酣睡,一点也不知道她的引弟阿姨就要远行了。引弟悄悄
对朋友说,她从上海回来,就来看孩子,如果孩子愿意,到了暑假她可以把孩子接
到济州。朋友也坚持要把引弟送到车站,他已经把那个男孩抱了起来。为了防止男
孩醒来以后吵闹,把女儿惊醒,他先把男孩送上了车,再上来锁门。上车以后,引
弟和朋友一直在谈着怎样帮助孩子从丧母之痛中走出来。杜蓓没有插话。因为喝了
点酒,杜蓓把车开得飞快,并且连闯了几个红灯。上了立交桥,她真担心自己控制
不住车速,飞下桥面。她甚至想到了飞起来的情形,漂亮!一定像一只俯冲的大鸟。
虽然雨早已停了,但车前的雨刷还在快速摆动,像一把开了又合合了又开的巨型剪
刀。引弟显然也注意到了这一幕。
在车站的停车场,她走出车门的时候,还特意提醒杜蓓,应该把雨刷关掉。杜
蓓解释说,自己是有意如此,这样可以防止瞌睡。别说,送走了引弟以后,因为酒
意阵阵袭来,她还真的有点睡意了。她本来可以把票退掉的,如果运气好,她还可
以卖个高价,至少可以把明天请朋友吃饭的钱挣回来,但她却懒得出去了。她想,
如果朋友不在车上,她愿意就这样呆在喧嚣的停车场,一直呆到天亮,呆到明天中
午,然后直接把车开到浦江饭店。她正这样想着,朋友突然拉开了车门,朝停车场
外围的垃圾堆跑了过去。还没有跑到目的地,他就跪在了一片水洼之中。他呕吐的
姿态,远远看去就像朝圣一般。他的身边,很快出现了一个戴着红袖章的人。那人
一边抽烟,一边等着罚他的款。这个夜晚,她当然不是在停车场度过的。她得把朋
友送回北环以北。
在车上,醉意未消的朋友向她讲述了自己怎样向引弟求爱,而引弟又是如何拒
绝他的。前者在杜蓓的预料之中,后者在杜蓓的预料之外。当然她最没有料到的是,
自己竟然会在朋友家里留宿。当他们滚到床上的时候,她觉得他的嘴巴就像一个大
烟缸,但她并没有推开他,而是听任他舔她的脖子,吸她的耳垂,揪她的乳头。有
那么一会儿,当他死命插入她的时候,她听见他好像喊了前妻和引弟的名字。她还
听见自己的喉咙不时地发出阵阵低吼,就像威尼斯的水在咬着楼基的缝隙。天快亮
的时候,楼下的肯德基快餐店的防盗卷门拉起来的声音,将她惊醒了。
迷迷糊糊之中,她还以为那是火车刹车的声音。她一骨碌爬了起来。床头穿衣
镜里的那个披头散发的女人,把她吓了一跳。她趿拉着鞋穿过客厅时,看见朋友正
搂着女儿坐在沙发上。她听到了女孩的哭泣和朋友的叹息,但他们谁都没有吭声,
好像这房间里并没有别人。几分钟之后,当她拉着儿子下楼的时候,儿子还没有完
全睡醒,像尾巴似的拖在她的身边,使她的脚步都有些踉跄。坐到车里以后,她有
些清醒了。她隐隐感到下身那个入口的上端有些发麻,就像……就像那里夹着一粒
花椒。隔着甩满泥巴的车窗玻璃,她听见小区里的高音喇叭正报告着各大城市的天
气状况,申奥宣传活动,儿童节前后旅游胜地的安全问题,等等,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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