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快活够了(1)
4
导师最初是陪缪芊到这里疗养的。缪芊的身体时好时坏,情绪也极不稳定,高
兴了,就到校工会俱乐部参加京剧清唱会,在那里她可以重现当年的风采,逗引得
一些自愧弗如的戏迷找上门跟她切磋技艺。我曾多次遇到这样的场面:缪芊穿上珍
藏多年的演出服站在客厅的中央引吭高歌,她周围那些老头子老太太跟着她鹦鹉学
舌般地唱着,用惊羡的目光瞧着她,家里就像个小型的俱乐部。
缪芊对这些老顽童们格外亲切,供应他们喝茶吸烟,房间里常常烟雾缭绕,这
对闻着烟叶就要咳嗽胸闷的吴之刚来说,并不是最难受的时光。这些戏迷们走后才
够他受的。缪芊又将茶饭不思,冲他发火了。发火的理由总是现成的:他刚才钻在
书房里不露面,冷淡了那些终身热爱艺术的戏迷,她已经警告过他,然而他仍然毫
无悔改的苗头;又忘了把吴童从学校接回来,不是亲生的儿子就另眼看待,那种让
孩子自己多锻炼的辩解已经让人听厌了,说到底是暗示她不会生孩子;又没有放洗
澡水,两人都无法洗澡,因此他今天最好在书房睡觉……说完之后,她可能又要出
门了,生了点气,到室外去散散心总是应该的。
房间门窗上的所有缝隙都被导师封死了,这是他的生活习惯,他到哪里第一件
事就是要寻找一个最封闭的房间住下。现在,他把凉台也封死了,污浊的空气出不
去,新鲜的又进不来,缪芊有足够的理由到外边过夜,她说她要到党史教研室睡觉。
那段时间,缪芊挂在嘴上的一句话是:“我已经活够了。”
导师再次到疗养院看望在那里养病的常同升教授时,常老热心地打听他们夫妻
之间的事,导师就活学活用缪芊的话,他对常老说:“我快活够了。”常老拍着膝
盖大笑起来。他笑得太开心了。呆在另一个房间的常娥以为客厅里出了什么事,连
忙过来看他们。常老又问导师:“那部民俗学原理什么的书搞好了吗? 已写了一年
了吧? ”“写不下去了……”没等他说完,常老就搓着手又笑起来:“那可是一部
要创造新体系的书,马上你就要青出于蓝了,赶快写完吧。”常老说,“可以把缪
芊送到我身边,你呆在家里搞你的新体系。”他转身对女儿说:“对吧? 常娥。”
常娥没有接父亲的话茬儿。她朝导师笑笑,然后就折进了她自己的房间。
几天之后,导师陪着多病的缪芊来到疗养院。他们把吴童也带来了,一起来的
还有吴童宠爱的那只虎皮猫。他们住进了十三号楼三层的一个套间。常老居住的那
幢没有编号的小楼与十三号楼之间只隔着几株槭树和雪松。树下的那条道路通往疗
养院北面的一个溜冰场。溜冰场属于附近的一支驻军。从向北的窗户望出去,望得
见附属小学青砖红瓦的校舍。秋天的山冈上,子弟兵们正在操练,他们枪头上的刺
刀在阳光下闪闪发亮。不过,更多的时候,操练在远处的河床下进行,你只能隐隐
约约听见那些含混的呼叫。
5
导师没料到他的名声已经大到这种地步:许多病人都知道他,有的还阅读过他
的民俗学论文,有些病人还对他的婚姻生活耳熟能详,知道他稍带传奇性的爱情故
事。他起初以为这是从常老口中而出,后来才知道他们是从一张几年前的《光明日
报》上看来的,那是他的一篇答记者问的文章,里面也顺便提到了缪芊在他成功的
事业背后所起到的作用。这样的应景文章一般情况下人们看过就忘了,但由于他近
年来名气太大,一篇有关他的普通文字也会被人记住。王院长在他到来的第二天,
就亲临十三号楼看望他。“久仰您的大名,”院长说,“我从常老那里知道您正在
撰写一部创建民俗学新体系的著作,我很钦佩你。”他环顾着这个套间里尚未安顿
好的行李、书籍,带着歉意对导师说:“我以为只有您的夫人来,所以只准备了这
样一个套间。不幸的是眼下所有的房间都住满了人,我们一旦有空房,就给您调一
个更大的套间。”导师说:“我住不了很久,待缪芊身体状况好转些,我就要回去
的。”导师的话让王明川院长有些失望。缪芊从外面进来时,看到院长失望的样子,
搞不清发生了什么事。
院长很快又变得非常热情,他对导师说:“我们会有机会合作的,您有什么愿
望和要求都可以告诉我。”“我想把这里门窗的缝隙都封死。”导师说。“这事很
好办,”院长说,“不过外面花朵盛开,清香四溢,清 新的空气对人体有好处。”
“你带他出去熟悉一下环境吧。”缪芊对院长说。“我不想出去。”导师说。
院长愣了一会儿,小心翼翼地问导师:“吴教授不喜欢花朵? ”“喜欢,但我不习
惯闻到它们的气味。”有精神分析医师职称的王明川院长沉默了一会儿,对导师说
:“我马上派人把门窗封死,我会给你创造一个适宜你写作的环境。这里是个宜于
忘掉童年记忆的地方。我明天请你喝酒。”他对缪芊说:“我先告辞了,你丈夫是
个真正的学者。”他轻轻地将门带上,然后无声无息地下了楼。透过尚未封死的窗
子,可以看见院长走到楼外那条道路上时才加快了脚步,他招呼着正在修剪无花果
树的几个花匠。
缪芊弹着窗玻璃,对吴之刚说:“玻璃上还要贴上牛皮纸吗? ”“院长想贴就
让他贴去吧,”导师一边整理书稿,一边说,“明天你要检查身体了吧? ”“我看
你倒是该检查一下。”缪芊说着,猛地将窗子推开。所有住在疗养院的人每周都要
接受一次例行的体检。对于陪同病人住院的导师也不例外。缪芊已经检查过了,她
的身体出奇地健康,除了经常失眠之外,没有其他病症。本来导师可以很快回校上
班了,但院长执意让他多住些日子,自从他们喝过一次酒之后,两人的关系变得非
常亲密。现在他们经常在一起喝酒吃饭,每次从院长家里回来,不胜酒力的导师总
是醉醺醺的,栽到床上就睡。
有几次,他们趁常娥回城办事的机会,把常同升教授也请到了酒桌上。常老也
是好酒量。两个人灌着不会喝酒的吴之刚,他要是不喝醉那真是怪了。有一天缪芊
半夜两点钟左右看见导师趴在书桌上,口涎流了一桌面,把他没写完的一封信浸湿
了。那是他替院长的夫人往某个杂志社写的推荐信,院长的夫人在吴童就读的附属
小学教书,替她推荐稿子是缪纤的主意。她已经交待过丈夫几次了,他一直拖着,
现在他好不容易快要写完了,却又让口涎浸湿了,所以缪纤让他趴在书桌上继续睡
到天亮……
第二天一大早,院长来看望导师。随身还带来了两名年纪很轻的医生。那时,
导师还趴在桌上做梦。“吴教授吃过早饭吗? ”院长一进门就问缪芊。“没有,”
缪芊说,“出什么事了? ”“也没有喝过水吧? ”“没有。”缪芊说。“那太
好了。”
院长手下的一名医生急不可耐地插话道。“在吴教授这里不要多嘴多舌。”院
长对医生说。缪芊没有再搭理他们。她走到导师身后,迟疑了一会儿,然后用手摇
晃着他:“醒醒,吴之刚,院长又找你喝酒呢。”导师仿佛仍然沉睡不醒。院长对
缪芊说:“吴夫人,你别误会。我们这是在开展工作,”他停顿了一下,“我们来
请吴教授接受体检。”“什么体检? ”导师突然问道。他还坐在那把椅子上没动,
但已经完全醒过来了。“吴教授,您昨天已经填过体检单了。”院长对导师说道。
他转过脸对手下的两位医生说:“吴教授给你们开个玩笑,他是个非常幽默的
学者。快搀扶吴先生去诊所。”导师对缪芊说:“只能如此了,我只好去了。体检
结果出来之前,导师每天呆在房间里去赶写书稿,有时到疗养院的图书馆去翻阅一
下藏书。他很少陪缪芊到常老房间去。有时,他可以听到缪芊的歌声从那幢小楼里
飘出来,有些渺茫的歌声飘荡在疗养院的大院里。每当他从浴室里出来,总能看见
有些病人也在大院里边走边附和着唱。有一次,他在教堂浴室的门口遇见了给他检
查身体的那个医生。
医生主动凑近他,很关切地问:“吴教授,你的脸色有些发乌发黄。怎么回事
?”“没事。我在听我老婆唱戏。”“她唱得真好。这里的病号,从二十岁到七十岁
之间的男人都爱听她唱戏。”医生抖着浴巾进浴室去了。隔了几天,诊断结果出来
了。院长来找他时,他正在伏案疾书。院长说:“吴教授,该休息了。”院长欲言
又止,“这个,这个,怎么说呢,你得再接受一次体检。”“我有毛病? ”导师问。
“大概……确实如此。”院长说。“哪块地方出毛病了? ”导师说,“让我心
里有底。”院长的食指弯向自己的肚子:“这里,你的肝。”院长说:“要我现在
就通知缪芊吗? ”“以后再说吧。”导师说。
“缪芊知道了病情,也不会是坏事。女人的心都是豆腐做的,心肠软,她会怜
惜你。”院长说。“我可以静心写作了吧? ”导师问。“我想可以,”院长说,
“你可以写书做爱两不误。”导师听了院长的调侃,突然开心地大笑起来。他的眼
泪都笑出来了,他嘴里嘀咕个不停:“疗养院真是个好地方,院长,如果我的病真
能像你说的那样轻而易举就治好了,会有更多的学者投奔到这里来。我抽个时间请
你喝酒。”院长听了他的话,更加开心。缪芊回来时,看到他们两人已经在互相劝
酒。院长热情地跟缪芊打招呼,缪芊却没有搭理他。她责问导师:“吴童呢? 他跑
到哪儿去了? 你这当爹的知道不知道? 他把猫带进教室,逗得学生们上不成课,老
师刚才找我告状啦。”缪芊把两个男人晾在家里,就出门找吴童去了。那个傍晚,
在大院里散步的许多病人都听见了猫的惨叫。缪芊把猫扔出了窗子,窗玻璃也被猫
撞碎了。几分钟后,吴童跑出了楼道,缪芊头发散乱地紧跟在吴童的后面。吴童绕
着喷水池与缪芊绕圈子。院长和常娥正在那里商量什么事,吴童有时就从他们的缝
隙穿过。常娥被眼前的情景吸引了,看着吴童气喘吁吁跑动的模样。导师站在附近
的花径里替孩子出主意,他喊道:“往浴室里跑——”缪芊不再追打孩子。她慢慢
走到导师面前,对他说:“站在这里干什么? 你不是闻着花香就不痛快吗? ”缪芊
走了。
导师在那里愣了一会儿,又摆出随意散步的样子朝喷水池走过来,跟院长打过
招呼,又问常娥:“常老呢? ”“常老? 常老睡觉了。”常娥模仿着他的口气说。
“你的脸色不大好看,乌黄。”院长说。“是吗,常娥? ”导师问。“写书累
的吧。”
常娥说。“你得放松一下,今晚到我家去吧。我请你吃饭,看样子吴教授今晚
吃不上缪芊的饭了。”“那倒不至于。”导师说。“别嘴硬了,”院长说,“晚上
咱们好好聊聊。”第二天,导师是从院长家里直接到诊所去的。那天晚上他是在院
长家里过的夜。几天之后出来的诊断结果让缪芊大吃一惊:她竟然与一位肝硬化患
者生活在一起。导师还告诉她:他很可能患的是肝癌,只是医生为了照顾病人的情
绪,没有把真实的病症告诉他。他拿着诊断书让缪芊过目。缪芊突然变得很温顺,
她安慰吴之刚说:“也可能是搞错了,我们可以到市区的大医院请名医会诊一下。
你平时又没闹过肝疼。”“疼过,只是我不知道罢了,诊断结果一出来,我就感到
了肝部的疼痛。”“那是你喝酒喝的。”“好多天没喝了嘛。”“前天还喝了怎么
能说好多天没喝? ”缪芊说。“那是院长的酒,我只喝了两盅。”
缪芊虽然嘴上说没事,但心里却不踏实。她趁导师睡觉时溜到院长和几个参加
诊断的医生那里询问情况。院长说:“肝硬化又不是什么大病,只要他心情愉快,
静心疗养,不生什么大气,肝会慢慢软化的。”“真的不要紧? ”“像你丈夫这样
内心坚韧的学者,疾病遇到他会自己退缩的。”“他很软弱……”“我不这样看,”
院长打断她的话,“我跟他多次交谈过。软弱的只是他的外表,实际上他只是
因为体谅你,才给你造成这种错觉。”“我每天跟他生活在一起,从未发现过他有
病。”
缪芊仍然难以相信丈夫的身体已经坏到这种地步。“眼睫毛离眼睛最近,但我
们从来看不见它,这跟你所说的是一个道理。”院长说。“他不会是肝……癌吧? ”
“我想,就从目前的症状来看,他不像是肝癌患者,”院长交待她说,“只要
他心情舒展,病会稳定下来,逐步好转。你知道,他曾得过哮喘病,这样的病很难
根治,他却根治了,只留下封闭门窗的习惯。你要多体谅他。他还要写书。”“你
劝他别写了。”缪芊说。“写书会使他感到生活充实,”院长说,“这同样有益于
他的康复。”院长送她下楼后,特意让自己的夫人陪她走了很久。“我一直是你的
戏迷,很想听你唱戏。”
“可是我眼下心乱如麻。”缪芊非常忧郁地说。她吻了吻院长夫人的腮,就匆
匆上楼了。
亦凡公益图书馆(shuku.net)
下一章 回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