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想连累她(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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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那天起,常娥经常到十三号楼来。有时候,她一谈起自己的父亲,泪水就像
脱了线的珍珠直往下掉。导师坐在那里唏嘘不已,常常拉住常娥的手,耐心地安慰
她。每当这时候,我就连忙走开。就在那段时间,我感到他们的关系已经非同一般。
有时候常娥在这里呆上很久,帮导师查对资料,或者跟我们一起就餐。
有时候常娥也会突然提起缪芊,问及缪芊的近况。这时,导师就会放下正在修
改誊抄的书稿,对常娥说:“我们不妨订个协议:你不谈缪芊,我也不谈常老。”
“那我们谈什么? ”常娥调皮地问。“除了那些事,我们什么都可以谈,我们两个
人之间还有更多的话题,”导师兴致勃勃地说,“譬如这部书稿,我要从头再写一
遍,原来的框架也要变动一下,一些地方要重写。送到出版社,他们不但挑不出毛
病,而且还要对我和你脱帽致敬,”他对常娥说,“因为这里面也有你的一份心血。”
导师说得很真诚。常娥凝视着书稿,抿着嘴笑了。然后,她就起身给导师准备晚餐。
导师每次从诊所回来,总是显得心神不定。常娥忧虑地望着他,担心他真的会从此
病倒。她想尽办法将导师引到户外散步,使他忘掉眼前的痛苦。有时候他们会在外
边呆很长时间。有一天,导师回来时天已经快亮了,我又看到了他湿淋淋的样子。
他显得疲惫不堪,躺下就睡着了。
第二天的午后,常老的护士来找苏菲,两个姑娘在门口嘀咕个不停。那个护士
走后,苏菲显得非常兴奋。她望着我,然后又神色诡秘地望着蜷缩在床上的导师。
常娥来的时候,苏菲又用将信将疑的目光望着她……我后来才知道导师和常娥在夜
里常去的地方就是教堂二楼的浴室。这些事我是后来听常娥讲述的。直到那时我才
明白常老曾经说过的有人偷看他洗澡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常老泡在教堂二楼镶着白瓷片的浴池里,他那两截糟木头似的双腿漂浮在水面
上,连同他那像阑尾一样的生殖器。每一次他都尽力逃脱女人的手指溜到浴池的中
心,如果你就此走开,他保证能被水淹死。这迫使常娥下到池子里。这种父女同浴
让女儿为难羞辱的情景显然使他上了瘾,每周都要重演几次。他欢乐地扑腾着水,
突然他的上身沉下去了,下身却又浮在水面上。她打捞着他,他却鱼一样滑溜地从
她手缝溜走。这样持续了一段时间,她突然发现父亲的下身漂浮在那里不动了。常
娥惊叫着跳出浴池,她没有跑下楼,而是沿着一道室内楼梯跑到教堂的圆顶上,她
不想让别人知道她受到的羞辱和恐惧,但她无法抑制的尖叫声仍然响亮地传遍了疗
养院。尖叫是这里的许多病人经常采用的发声方式,所以她的尖叫没能引起别人的
注意,倒是引起了导师的关注。那天,他可能正和缪芊怄气,深夜里仍在大院里徘
徊……当导师赶到教堂二楼时,他最初看到的就是常娥最后看到的情景:常同升仍
然一动不动地漂在水面上。导师下池打捞他时,他的上身又突然浮出水面,脸上洋
溢着喜悦的神情,在迷蒙的水汽中,导师将常老抱上了池沿。导师看到有人从幽暗
的楼梯上走下来,待她走近了,他才看清那是惊魂未定的常娥。在楼梯的尽头,一
道窄门敞开着,那里有一团模糊的亮光映照进来。导师朝那里望着,常娥说:“别
看了,那是外面的雪光,和我一起把他抱上楼吧。”……从那时起,每次常老要洗
澡时,导师就呆在那条通往圆顶的楼梯上。有时,他得像第一次那样,跳进池里把
常同升打捞上来,他吩咐常娥将灯熄掉,这样可以避免常老发现他。
但他还是被常老发觉了。10
旧的墓园旁边的那个开阔地带,一旦被铁蒺藜做成的篱笆圈起来,就形成了一
个新的墓园。只要往里面移栽些雪松或者最常见的冬青,增添几个圆形的墓堆,它
就与旧的墓园没什么两样了。没有人在这里埋葬之前,它永远只像个新设的园林。
还有许多可有可无的工作要做:培植花草,铺设砖路,或者在它的四周清理出一条
环形的道路。这些差事已经用不着再麻烦附近的驻军了,疗养院的病人们乐意把差
事揽过来,这样既可以锻炼身体,又可以享受工作的乐趣,所以这里经常笑语喧天。
常同升教授最喜欢到那里去。他虽然从不走下轮椅,但是他的出现具有特殊的效果
:病人们因为他的到来而受到鼓舞,干得更欢。导师有时候也会参加这里的义务劳
动。他和常娥就在常老的轮椅周围铺设砖路。这活儿比较轻巧,所以常娥允许他打
下手。他们有时候会干到很晚。干活的时候,导师经常沉默不语。后来常娥就发现
了一个秘密:只要她父亲在场,导师就只顾埋头干活儿,很少和别的病人搭腔。他
不说话时显得非常忧郁。常娥有一次对他说:“你是金口玉言啊,难得听你说句话。”
“什么? ”导师抬脸问她,“你说什么? ”“我说了什么你都听不见? ”常娥说。
“你要是说,”导师环顾了一下四周,又望一眼常老的轮椅投在地上的影子,压低
嗓门对常娥说,“你要是说你爱我,我保管听得一清二楚。”常娥被他的话震住了。
她愣在那里,过了一会儿才醒过神,她惊讶地对导师说:“我没有听错吧? ”“你
听到的没错。”导师说。
他紧盯着常娥。常娥搬过来几块砖,在导师身边一放,然后就推着轮椅走了。
人们也都收拾家什要回去了。那里只剩下了导师一个人。然而没过多久,常娥就返
回来了。她走到导师身边时显得气喘吁吁。她看到那几块砖还原样放着,他没有动
过。她没有正眼看他,而是弯下腰把那几块砖填到砖路的空隙里。但她无法躲避他
从侧面射来的目光,一种不由自主的眩晕感将她全身笼罩了。那种眩晕感渐渐消失
之后,她和他互相凝视着,她看到他的眼角已经潮润了。
在那个冬天的薄暮,导师向她讲述了他很久之前到她家去的情景。随着他的低
声倾诉,她慢慢回忆起他每次来拜访父亲时总要在她的额头轻吻一下。现在,这些
情景又栩栩如生地闪现在她眼前。有一次,他是和缪芊一起来的,他在临走时,倚
着门轻拍了一下她的肩膀,只有那一次,他没有吻她……“那时候我吻你的额头,
现在,我要吻你的嘴唇,眼睛,鼻翼……”一开始,他还有点像照章办事,嘴唇像
雨点那样落在她的面颊上,后来,他变得激动难抑,当他的舌尖深入到她嘴里的时
候,她感觉到自己从脚下的道路上漂浮起来了,天色越来越暗,但她的胸膛里却被
他点燃了一把火,火光把她整个照亮了。
当她再睁开眼睛时,她看到他们的四周都是被雪辉映得蓝幽幽的光亮……她重
新捡起了久已生疏的医学课本。她感到需要由自己来亲自照料他的病体,她有一种
奇异的感觉,仿佛她被迫离弃的对医学的热爱现在又有了生动的对象和回应,那个
对象就是导师。每当这种感觉向她袭来,她就长久地注视着他。一个午后,她打发
导师睡觉,然后她去找导师的跟班医生索要病历资料。她要研读他的病情,以便对
症下药。她在医生的寓所前等了许久,才看见医生和苏菲护士从河床那边走过来。
他们亲昵的样子让她看了不免觉得好玩。“你来这里干什么? ”医生问她,同时仍
然捻着苏菲的耳垂。“我想查看一下吴教授的病历资料。”常娥说。“谁想查就查,
那不是要乱套了。”医生突然严肃起来,“再说,你跟他又有什么瓜葛,突然间关
心起他来了。”“我只是想弄清楚他的病情有多严重。”“让他本人来,我对你说
不清楚。”医生从她身边挤过,很快关上了门。房间里传出苏菲的窃笑声。常娥站
在楼梯口,望着那道紧闭的门,感到进退两难,她觉得医生的话非常刺耳,仿佛他
有意要向她隐瞒什么东西。她又要去敲门时,听到导师在楼下喊她。她看到导师穿
着单薄的睡衣正向这边张望,他神色焦虑,不停地来回走动。
见她下楼,他急匆匆走开了。她撵上他,没等她开口,他就先问她:“你溜到
这里干什么? ”“我想和医生谈谈你的病。”“没什么好谈的,”导师放缓语调对
她说,“我的病会好起来的,只要你呆在我身边,它每分钟都会好转。”“我想摸
清底细。”“我可不希望你搅进来。”导师说。常娥被他呛得无话可说。她几次张
开口,都没有说出一句话来。导师很快岔开了话题:“你刚才看到苏菲了吧,是我
把她和医生撮合到一起的。在民间,替人做媒是一桩古老而又体面的事。”常娥对
他这种王顾左右而言他的做法非常不满,但她还是被他逗笑了。导师拉住她的手,
和他自己的手配合,打出一个撮合的手势,然后牵着她上了楼。但她心里仍在打鼓,
他怎么每次都要避开有关他病情的话题? 他不许她染指此事,仿佛他心中的隐痛不
愿被人触及同时也免得她为此操心。想到这里,她又不免对他的行为充满敬意,但
她更深重的忧虑也由此萌生了,他可能真是病得不轻,或许比她所想象的还要严重。
进了房间,他站在壁炉前凝视着火光,喃喃自语地说:“我们先结婚吧。”他的神
色非常激动。“你的身体……”常娥不知道该如何答复他。“我发觉现在自己身体
能行了,看见你我就激动。”“那也得等医生签字开出证明,”她说,“我观察了
你,发现你的病是减轻了。”她只能这样安慰他。“说不定他们当初就误诊了。”
导师说。他说得很犹豫,口气非常软弱。他说过之后,侧脸看着常娥。常娥说道:
“要是那样,就太好了。”导师突然手足无措,目光从她身上移开。他蹲下去给壁
炉添柴,说室内气温升高之后她可以穿上裙子。“穿上裙子给谁看? ”常娥问。
“给我看。”导师说道。他眼里闪现着异样的光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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