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猜我是谁(2)
他这样一边讲着,一边想,我讲这些有什么意思呢? 想揭示人类存在的普遍困
境吗? 想用无聊的笑话来填补我们之间的缝隙吗? 可不谈这个还能谈什么呢? 路德
说了,整个世界就像一个醉汉,你从这边把他扶上马鞍,它就会从那边栽下来。和
美国人在一起谈意识形态,就是醉汉在搀扶醉汉。双方都意识到话不投机,就只好
喝酒。第一瓶酒喝完之后,费边去书房取酒( 刚才那个小保姆直接把酒送进了他的
书房) 。杜莉跟着走了进来。她说:“我有点晕了。”她拍拍脑门,说自己有点腾
云驾雾的感觉,甚至都没有听清他们都谈了些什么。“你要不要先去躺一会儿? ”
费边说。“不,晕着挺舒服的,我迷恋这种晕,”杜莉的嘴很甜,她说,“我还想
继续听你说话呢,你比老外还厉害,听你说话长见识的。”那两个美国人看到他不
愿和他们多啰嗦,就提出告辞了。杜莉和他们一起下了楼,并把他们送上了出租车。
我的朋友费边就站在窗口,掀开窗帘的一角,看着在路边徘徊的杜莉。接着他又来
到了阳台上,站在这凸现于房间之外的地方,他感到他看得更清楚了。就在这个时
候,回首张望的杜莉看见了他。杜莉朝他摆了摆手,既像是告别,又像是招引。对
他和杜莉初次做爱的情景的描述,有两种不同的版本问世,而且它们的版权都属于
费边。第一个版本里说,他就是在这一天的午后和杜莉上床的。第二个版本里说,
事情是在两天之后才办妥的。当费边想举例阐明自己办事喜欢速战速决的时候,他
就用第一个版本。当他想说明自己办事喜欢按部就班,悠着点来的时候,他就抬出
第二个版本。
我本人喜欢速战速决,所以我没跟他商量,就决定用他的第一个版本来叙述故
事。为了说得清楚一点,在讲的时候,我可能还得稍加一点自己的想象,把他的版
本适当扩充一下。杜莉向他招手之后,大约只过了几分钟,等在门后的费边就听到
了敲门声。可以想象,这个时候的费边已经通过门上镶嵌的猫眼,看见了上楼上得
有点气喘的杜莉。接下来要发生什么事,费边当然是清楚的。不但清楚,也还要预
先作点分析。在任何时代,性和真理都像麻花一样扭在一起。性的游戏就是真理的
游戏,真理的游戏也就是性的游戏。他的分析没能更好地深入下去,因为,他的手
等不及了,把门突然打开了。没有必要的过渡,他们就像费边刚才想过的那种麻花
那样,很快扭到了一起。双方的动作都很娴熟,娴熟得就像拿着自己的钥匙去开锁
一样。你一定觉得他们有点太急了,还缺了点什么。这一点费边也想到了,因此在
开锁的时候,费边做了一点必要的补充,把“我爱你”三个字说了出来。这三个字
组成的是一个最简单的主谓宾齐全的句式,多说几遍也耽误不了多少时间,杜莉大
概也懂得这个道理,就陪着费边把它说上了好几遍。在重复这句话的时候,杜莉插
进来了一句:“费先生,我上来也只是想陪你再喝几杯。”他们已经松弛下来了。
一松劲,就有机会寻找借口了,费边想,找借口还不容易,我可以随口就来。他说
:“你说得对,我在阳台上转悠的时候,心里也在想,怎么才能让你上来再喝杯酒
呢。正这样想着,你就来了。”他说这番话的时候,“借口”这个词像一个磁性的
亮点似的,在他的脑子里飞快地移动了起来。如果找不到借口,她说不定就不上来
了,谈情说爱需要借口,开枪需要借口,干什么都离不开借口。
借口往往被当成历史必然性上空飘的花絮,可是,如果这样的花絮飘满整个天
空,遮天蔽日,挡住了所有的光亮,你还有什么理由否认历史和人本身就是一种借
口。费边起身去给杜莉拿酒的时候,脑子仍在快速地转动着。他想到了诗学问题。
“借口”,这个词放到诗歌里面,你甚至很难找到另外的词和它押韵。它是一个异
物。它只能靠自我重复,来凑成拙劣的韵律。它被诗学排除在外,可它却构成了历
史诗学。许多天之后,在一张酒桌上,当费边提到他对“借口”这个词的分析的时
候,朋友们都拍案叫绝。朋友们当然不可能想到,他那灵感的火花最初是这样闪耀
出来的。这一次,他没跟杜莉谈柏拉图的爱情说。他得留一手,他要在合适的时候,
像盖章那样,把这句话盖到她的脑子里。以前,人们是先结婚后恋爱,时代不同了,
现在是先做爱再恋爱,做得多了,也就像是恋爱了。有一天,吃着她烧的对虾,费
边感到自己确实有点爱上她了,就把柏拉图搬了出来。他讲得是那么形象、逼真,
好像真的有两个半边人在天空漫游。他从杜莉的眼睛中看到她听得很入迷。他对她
说:“现在好了,我们已经缝合到了一起,成了一个完整的人。”杜莉的眼睛仍然
睁得很大,仿佛还被那虚无缥缈的情景吸引着。费边被她的神态逗乐了。他摇摇她,
似乎是要把她从梦幻中摇醒。她提了一个问题:“我们的孩子,孩子的孩子,生下
来的时候,也是小小的半边人吗? ”这个问题是那么简单,费边用筷子在桌上划拉
了两下,就把问题给她解决了:“没错,亲爱的。在他们还不能叫做人的时候,就
已经是一半一半的了。一半叫做精子,一半叫做卵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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