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会揍他?(1)
济水桥前面提到,知青们是来枋口修桥的。在知青进村的前一天,付连战给我
们训话的时候,还顺便提到了这一点。后来,我们才知道这种说法是值得商榷的,
它将人们的需求说成了知青们的目的。准确的说法应该是:人们需要一架桥,碰巧
知青们来了,那就让他们修桥吧。不让他们修桥,那让他们干什么呢?在一九七五
年,知青的各种传说似乎已成定论:“什么都不会干”、“打架闹事的好手”、
“偷鸡摸狗”、“剪猪尾巴”、“敢在路上搂着亲嘴”、“睡了人家的闺女,拍拍
屁股走了”,等等。枋口虽然还未住进知青,但枋口人对这些传说没有理由不相信。
传说中的知青,就像一批土匪和妖精,谁敢要啊。但是,公社分下来的知青,你不
要也得要。公社把枋口的支书叫去,说,济水河上不是需要一道桥吗,以前懒得修,
也没人愿修,就让知青们修桥吧,总得给他们找点事干吧。
公社方面说,枋口的知青可以和对岸尚庄的知青联合起来修桥,有事干,他们
就不会无事生非了。再说,济水上也确实需要一座桥,有了桥,过河就不用担心船
翻人亡了。公社方面也向枋口人暗示:桥修成,那些知青也就快滚蛋了,不要担心
他们会长期落户。先在济水上游筑坝,让济水暂时改道,然后在河床上挖洞,用来
安放桥墩。工程进行得很顺利。大人们都说,原来以为建个桥比上天还难,谁知道
这么一步步干下来,看上去也挺容易的。言外之意,应该找个难干的活儿交给他们
干。有人说我们要会画图纸的话,这活我们干得说不定比他们还好。这么一来,人
们突然对设计图纸感了兴趣。那些天,“图纸”这个生僻的词经常挂在人们嘴上。
我们不知道大人们说的图纸是什么东西,我以为知青们养了一群兔子。同学们大概
也都是这么想的。乔红军有一天对我说,他也有兔子,是刚从一个地方逮来的。他
没说清楚“一人地方”究竟是哪一个地方。红军就是这种人,好多事情,他都是既
想让别人知道,又怕让别人知道。知青们来了之后,大人禁止我们跟他们接触。因
此,我们也无缘看见知青的“兔子”。但红军似乎是个例外。红军呆在家里就可以
接触到知青,知青们常到他家去。红军吃的饼干显然来自于知青,他有时候正上课
突然就吃起饼干来,而且故意让嘴巴发出很大的声音。这么说来,知青给他送两只
兔子也不是没有可能。有一次上作文课,乔老师带我们去了河边,他说看看河之后,
每人回来写一篇作文。我们对作文不感兴趣,感兴趣的是兔子。我当时想,作文就
写河滩上的兔子窝,除此之外,真的没什么可写。
一个知青听说我们要看兔子,一下子愣了,他以为我们受大人唆使来考他们。
大人们倒真是常出题考他们,让他们说说什么叫韭菜,什么叫麦苗,问他们骡子是
什么东西下的。他们显然被搞怕了。这一次,这个知青听我们说起兔子什么的,愣
了一会儿,就说:我没见过兔子,真的,我还没见过兔子。他的回答让我们很不满
意。过了许久,他和乔老师在旁边说了一阵,才笑着说:你们是来看图纸的吧?图
纸丢了,不过我可以给你们画出来。说着,他就捡起一根树枝在沙地上画了起来。
他画的东西,模样有点像桥,他说这就是图纸,桥修成了,大概就是这副样子。不
过,说起来,那天我们虽然没有看到兔子,可我们却有机会看到了类似于兔子奔跑
的场面。那天下午,就在我们非常失望地往回走的时候,一阵惊叫声突然响了起来。
我们看到河床上的知青像兔子那样到处乱蹿。他们的大惊小叫以及撒腿乱跑的模样,
使我们非常开心。其实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只不过是水漫过了上游不远处的河坝,
向下游流了那么一点点。他们显然是被想象中的大河决堤的情形吓跑的。他们丢掉
手中的工具,猛跑了一阵,后来发现水并没有从屁股后面追来,才放慢了脚步。但
他们还是上了岸,不再下河。他们站在岸上,任由我们无声地嘲笑。我们终于逮住
机会嘲笑他们了。在此之前,我们总觉得他们这些知青都胆大包天,敢于胡作非为,
很让人羡慕,现在看来,他们的胆儿并不大,竟然怕水,这方面他们还不如一条狗。
他们也开始互相嘲笑,并且查找谁最先跑。
后来,他们都把目光投向了最白的那个女知青。他们这会儿不再嘲笑她,而是
纷纷用开玩笑的口气挑逗她。说她的命比别人值钱,因为她长得漂亮。有人说,看
见她在前面跑,他也赶紧跑,因为他想跟她死到一块儿。说后面这句话的人,是个
细皮嫩肉的知青,外号叫普希金,据说他会写诗,能把普希金的《渔父和金鱼》背
下来。他好像什么时候都忘不了普希金的诗,这会儿,他说,他要是跟她死到一块
儿,两个人肯定会变成两条金鱼。两条金鱼,一公一母,有人在旁边说一句,引得
知青们哈哈大笑起来。白知青急了,急得都快哭出来了,她说她并不是最先跑,最
先跑的是个叫丁奎的家伙。她说丁奎跑了之后,她才跟着跑。那不还是一公一母两
条金鱼?有人插了一句。大概就是这句话把她搞哭了。公鱼跟着母鱼跑,那是母鱼
的光荣;母鱼跟着公鱼跑,母鱼就显得掉价了。这可不是小事。她现在还在极力证
明她是跟着丁奎跑的,这不是显得太傻了吗?所以,她哭了两声之后,就说:是丁
奎跟着我跑的。她这句话就等于她公开承认自己是条母鱼,这当然让人们开心之极。
问题是母鱼后面的两条公鱼现在只有一条在岸上,另一条姓丁的公鱼一直没有露面。
我们班上的李万龙最早看到丁金鱼。李万龙的两只眼睛都是斜视,他总能看到我们
看不到的东西。他其实很早就看到了丁金鱼,可他不想把这告诉别人,理由是,他
不想处处证明自己是条斜眼龙。他把乔老师拉到一边,悄悄地指指河道拐弯的地方,
让他自己去看那里躺着一个人。乔老师看到那人之后,就激动了起来,对大家说:
快看,那里好像趴着一个死人。他说完,还补充了一句话,这句话使得李万龙的一
番苦心都白费了:别看李万龙的眼有点不对头,他眼尖着呢。人们顾不上笑,赶紧
跑了下去。
河里的水很浅,大概刚及腿肚。但是,就是这么浅的水,把高高的丁奎给淹死
了。他的脸朝下,脸要是朝上的话,说不定还喝不到水呢。一开始,人们还认为他
是在开玩笑,后来把他翻过来,发现他的脸已经变成腊黄色了,这才知道他这样做,
可不是故意的。知青们一个个不苟言笑,七手八脚地把他抬到了岸上。在河边放牛
的乔福顺(他原来也是我们的同学,因为考试常吃鸭蛋,就回家放牛了),牵过来
一头老黄牛。他很内行地让知青们把丁金鱼放到牛背上,说驮一驮,吐吐水,就可
以活过来。他这种说法得到了乔老师的肯定,乔老师说以前确实有人驮一驮就活过
来了。知青们对此将信将疑,他们显然更相信人工呼吸。最早提出这个方法的,就
是白知青,她这么一说,他们就把他从牛背上搬了下来。可是,虽然“人工呼吸”
这个词不断被他们提及,却并没有人行动。到后来,他们还是把他放到了牛背上。
牛驮着丁奎在沙滩上走,确实有水从丁奎嘴里吐了出来,这仿佛让人看到了希望。
不过,这时候,更多的人已经在探究丁奎之死的原因。当然,他是淹死的,可那刚
淹住脚面的水怎么能把一个壮小伙子淹死呢?有人提出他可能是昏倒在地被水呛死
了,也有人说他可能是因为腿抽筋,在地上爬不起来,被水灌死了。说法很多,但
都无法得到证实,只能寄希望丁奎复活,把答案告诉大家。又有人说,丁奎即便活
过来,也可能不知道答案,因为有些神秘因素,不可能被人了解。说这句话的,是
那个喜爱普希金的诗人。但他并没有说明,神秘因素具体指的是什么。神秘的倒是
他说话时的表情,他说这话的时候,不但面部表情显得很神秘,而且,语速慢悠悠
的,语气也显得不可捉摸。他这么一说,争论就到此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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