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节:亡魂鸟(11) 维娜问:“蔡婆婆生过孩子?” “生过三个,都是哄娘儿,早早的就离开我了。”蔡婆婆叹道,“我那死鬼, 放排去常德,与常德府的婊子好上了,就不管我们娘儿几个了。” 郑秋轮舞了下手,叫维娜别乱说话。雨还没有歇下来的意思,风越刮越大, 雨水卷进门来。蔡婆婆说:“龙王老儿发脾气了。”她说着就起身去关了门。屋 里就同夜里一样黑了,却感觉蔡婆婆在不停地走来走去,收拾着屋子。她是没有 白天和黑夜的。 蔡婆婆说:“就在我这里吃中饭吧。我去睡会儿,起来再给你们做饭吃。” 郑秋轮说:“不了,不了。我们坐会儿,雨停就回去。” 蔡婆婆说声“莫客气”,就没有声音了。坐在茅屋里听雨,没有暴烈的雨声, 却听得更真切。雨打枯草的声音,雨打树叶的声音,雨打泥土的声音,风卷狂雨 的声音,都和在了一起。细细一听,似乎还可听见秋虫在雨中吱吱而鸣。 郑秋轮伏在维娜耳边,轻轻地说:“维娜,你在听雨吗?” “在听。我想哭。”维娜说。 郑秋轮便摸摸维娜的脸,把她搂得更紧。他的手慢慢感觉到了湿润,维娜真 的哭了起来。郑秋轮用手揩着她的眼泪,他的胸口也软软的。维娜在他怀里扭动 起来,胸脯紧紧贴着他。那个令他惶惑不安的地方,他总是不敢伸手触及。 蔡婆婆已呼呼睡去。 收完芦苇的原野上,离离漫漫的野艾蒿白了,像服着丧。维娜总有些不知从 哪里来的怪念。比方说艾蒿,端午时人们拿它挂在门上,说是可以避邪。可她总 把艾蒿当做不祥之物,它让原野更显荒凉,让秋风更显萧瑟。维娜想象艾蒿总是 长在坟地里的,想着就有些恐惧。 荒原上,维娜和郑秋轮常常从黄昏徘徊到深夜。秋越来越深了,湖却越来越 瘦。通往湖边的路越来越远。维娜初次遇见郑秋轮的地方,夏天本是湖面,如今 早已是干涸的黑土,龟裂着,像无数呐喊的嘴、怒张的眼。夜空寒星寥落。 有天下午,农场闲工。郑秋轮背着书包,跑到维娜宿舍外面,喊道:“维娜, 出去玩吗?” 出来的却是戴倩,她笑眯眯地说:“郑秋轮,进来坐坐吧。” 郑秋轮说:“我不进去了。维娜呢?” 戴倩说:“不知她发什么毛病,清早就出去了,同谁也不说话。” 听到里面有人在说:“戴倩,你操什么心?又不是找你的。” 戴倩便红了脸,转身往房里去了。 郑秋轮独自往农场外的荒原走去。他心里着急,不知维娜怎么了。他想维娜 不会去哪里,只会去湖边。他边走边四处张望。原野没有多少起伏,极目望去可 达天际。他往平时两个人常去的湖边走,果然见维娜坐在那里。 “维娜,我到你寝室找你呢。”郑秋轮跑了过去。 维娜回头望着他,却不说话。郑秋轮问:“你怎么了?” 维娜说:“我收到了爸爸的信。” “家里有事?” “没有。” 郑秋轮说:“那就该高兴啊。我爸爸是不给我写信的。” 维娜说:“我爸爸自己最苦,却老是写信哄我。每次收到他的信,我就难受。” “你还从来没有同我谈过你爸爸呢。你爸爸他……怎么样?”郑秋轮试探道。 维娜沉默半天,说:“我爸爸是荆都大学的历史系教授,早就离开了讲台, 下放到荆都南边的一个林场,在那里做伐木工。那个林场在猛牛县。我爸爸不是 个普通教授,他是明史专家,很有名的。” “是吗?我就敬重有学问的人。”郑秋轮说。 维娜叹道:“我爸爸吃亏就吃在他的学问上。他的历史研究有自己的理论, 又只认死理,就遭殃了。爸爸每次来信,都嘱咐我要好好劳动,立志扎根农村。 其实我心里清楚,他只希望我早日回城去。” 郑秋轮也不禁叹息起来,说:“谁都盼着早些回去。那天在蔡婆婆家,你哭 了。我没有问你为什么哭,却知道你哭什么。我心里也有些灰,几乎绝望。被大 雨困在那样一个茅屋里,想想自己的前途,什么都看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