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7年2月11日 邢凯自从起床之后一直尾随在邢育左右,邢育与平时一样,该干活干活,该读 书读书,邢凯正眼看,斜眼看,眯眼看,依旧看不出什么猫腻。 邢育正在记录学习笔记,邢凯拉过一把椅子坐在她身边,瞄到写字台前中央的 大抽屉,就没见邢育打开过这个抽屉,准确地说,是没当他的面打开过。 “喂,抽屉打开。”他开始找茬。 邢育手中笔尖一顿,默不作声。 “跟你说话呢,抽屉打开,不开我拿锤子砸。”邢凯扒拉她肩膀。 “你试试。”邢育冷冷地瞥了他一眼。 “……”邢凯倒抽一口气,邢育周身的气流太奇怪了,有时候是她怕他,他一 瞪眼她连大气都不敢喘,可有时候就那么莫名其妙地形势大反转。 “我说,咱们之间不该有秘密。”邢凯一手盖在她的笔记本上。 “为什么不能有?” “因为……我们是一家人。” “哦,那你想知道什么?” “我想知道……你喜欢不喜欢我。”邢凯都觉得自己够贫,可问题是,搞不清 她的心意,他就没法继续之后的话题。 邢育放下原子笔,笑着说:“你都说了咱们是一家人,一家人当然相亲相爱。” “……”那就是不喜欢喽? 邢凯挠了挠头皮,一掌拍在桌上:“我在跟你聊爱情,你别拿亲情敷衍我!” 邢育捧起茶杯抿了口,闪烁着大眼睛眨了眨:“我们什么时候发展到爱情这一 步了?” 遥想一年前,他做梦都惦记着把邢育轰出邢家,可是这女人就是有本事,悄声 无息地渗透在他的生活里,让她成为他生命中必可少的牙刷、马桶! 邢凯不知道这算不算爱情,至今也弄不明白,只知道他离不开这女人的照顾。 “……”邢凯怒指她额头,气得胡言乱语道:“我要是死了,肯定是被你憋死 的!” 邢育平静地看着他:“晚饭吃什么。” “……”邢凯抓紧发根,身子一歪躺倒在地,叫苦连天地嘶吼:“邢育,邢育! 你能不能像个正常人那样,问点花季少女该问的问题?!” 邢育蹲在他肩膀旁,问:“花季少女不用吃饭?” “花季少女吃什么饭啊,抱着男朋友的照片就饱了!” “哦。”邢育受教地点头,歪头问:“晚饭吃什么?” “?!”……他们开始聊的是什么来着?! 邢育跨出一腿,从邢凯腿上迈过,向厨房走去。 邢凯长吁一口气,真拿邢育没办法,姐们绝对是当特工的料。 他眯起眼,对付这种死鸭子嘴硬派必须使用非常手段,今晚不睡了!看她去哪 鬼混。 凌晨四点,邢凯坐在电脑桌前哈欠连天,时刻等待行动。 当一声轻微的响动隐隐灌入他耳孔时,邢凯猫腰跑上阳台,果然,邢育如昨天 一样,先给小金毛喂了一小把狗粮,随后鬼祟地走出大院,门口站岗的大兵还给她 行了个军礼,证明她偷摸跑出去绝非两三次。 他抓起皮夹克,三两步冲到院外,轻声询问站岗兵:“她每天都出去?” “快半个月了吧,四点左右离开,六点半左右回来。”站岗兵翻看记录,如实 汇报。 “知道她干嘛去了吗?” “报告!下级无权过问上级子女的行踪。” 邢凯拍了拍士兵的肩膀,转身追赶邢育,今天决不能再跟丢。 …… 如昨天一样,邢育穿过三条胡同,拐上大马路,又进了一个院子。 邢凯这才明白昨天为什么会跟丢,原来目的地就在胡同口。 他戴上帽子口罩,半蹲前行,趴伏在院门外向里面看…… 然而,眼前的一幕令他错愕了。院中挤满了三轮板车及中年男女的身影,车上、 地上,铺天盖地都是成捆的报纸,工人们坐在小板凳上,拆开各种报纸,往报纸页 里夹广告宣传单。 ——国家明文规定:禁止在各种报章杂志中夹杂非法小广告。显然,这群人的 所作所为属于违法行为。正因为非法,所以每个人安静得像哑巴。不过说穿了也不 会构成什么大罪,如果被抓到顶多罚罚款。 由于报纸纸张轻薄,所以分离报纸页夹广告的时候不能戴手套,工人们的头上 都戴着类似矿工的帽子,通过微弱的灯光照亮工作。寒风习习,工人们的手指冻得 跟胡萝卜似地,又时而向手心哈热气取暖。 邢凯不由自主地站起身,透过院墙上的镂空花纹,他已看到了邢育,邢育像那 些工人一样,一边搓手一边工作。 邢凯木然,她这是在干什么?她根本不缺钱,即便缺钱随时都可以管他要,为 了几百块钱,不惜半夜起床受苦挨冻?零下十几度啊,就她那身子骨还不吹透了?! 邢凯攥了攥拳,真有心冲进院中给她一耳光,质问她是不是脑子里缺根筋!… …但最终,他出了更狠的一招,打电话通知警察清扫不法团伙。 很快,警笛声贯穿马路,封锁院落,所有工人都被押上了警车。 邢凯望向越开越远的警车,并没当场救她。他沮丧地返回家中,打开手机,守 在座机旁,这一次,他要逼着她向自己求助。 他承认怒火攻心,更对她可笑的行为难以理解。她不知道她在自己心中的重要 性吗?她不知道她一句话就能让他整个人失控吗?她不知道她为了赚几个钱半夜跑 出家门很危险吗?如果邢育跟他说“不知道”。那他只能送她两个字,扯淡! …… 然而,四个小时过去了,邢凯从天黑坐到天空放晴,依旧没收到任何有关求救 的讯息。 邢凯已然沉不住气,一通电话打到警察局局长办公室里。 “张叔叔,我是邢凯,今天您那是不是抓了一批发小广告的工人?” 张局长先是一愣,又立刻发出热情的笑声:“哦,小凯啊!我不清楚这事,你 等一下,我打电话问一下。别挂别挂……” 不一会儿“喂喂,小凯你还在吗?” “您说。” “凌晨四点半是抓了一批,但都是些下岗职工,除了一个女孩全给放了。” 邢凯猛地坐起身:“那女孩叫什么?” “不说,就因为那女孩什么都不说,身上也没有任何证件,所以下头人怀疑她 未满十八岁,可能是非法童工,所以暂时扣留。小凯,这女孩是你朋友吗?如果是, 张叔叔马上放人。” 邢凯气愤地眯起眼,她宁可待在警察局也不肯向他求助?! “喂喂小凯,你还在听吗?出什么事了吗?”张局长听到邢凯气息紊乱,下意 识站起身。 邢凯沉了沉气,尽量平复情绪,说:“……先关着,关到她开口为止。不过, 麻烦您给她弄点吃的。一会儿再联系,张叔叔再见。”话音刚落,邢凯挂断电话, 倏地,将手机砸向墙面,“嘣”的一声,摔得四分五裂。 当一个男人得不到女人的依赖时,甚至这个男人是她目前为止唯一的救命稻草! ……那种感觉真是差到极点。 此时此刻,邢凯有理由怀疑,邢育从没有把自己当过她生命中的谁……他与门 外那条狗的待遇差不多,邢育只是没本事把他也轰出去罢了,又是五个小时的等待, 天明即将转为天黑…… 张局长打不通邢凯的手机,只得把电话打到邢宅,而兴冲冲接起电话的邢凯, 再一次以无奈收场。 邢育依旧半个字都不肯说,喝了一杯牛奶,吃了两块饼干,这会儿正卧在审讯 室里打盹。 “小凯,我亲自去见了那女孩一面,她咳嗽得很厉害,可能要感冒。” “……”邢凯揉了揉太阳穴:“放了吧……她赢了。” “哦,要不要张叔叔派车送她回家?” “不用了,今天麻烦您了,直接放她走就行……” 邢凯挂上电话,拖着疲惫的步伐走回卧室,他忽然感到彷徨……无可厚非,邢 育是个又漂亮又细心的女孩,她有本事轻易洞察他的情绪,知道他喜欢听什么反感 做什么。既然她可以给他一个家,也可以毁掉眼前的一切。所以,他迟疑了,慌张 了,他真能与这种封锁情感的女人生活一辈子吗? …… 半小时之后邢育仍然是蹑手蹑脚返回家中,带着一连串压抑的轻咳声走回卧室。 一开门,她愣住了,因为邢凯正坐在她的床上。 “快出去,小心被病毒传染……咳咳……” 邢育闪躲着他的目光,转身将大衣挂在衣服架。邢凯缄默不语,注视她那一双 红肿破皮的手指,心里更不是滋味。 他挣扎了很久,没有提起这件事,而是缓缓站起身,走到邢育身后,将她圈在 两臂之间,脸颊埋在她肩窝里,安静得出奇…… “……”邢育压住咳声,微侧头,询问道:“我刚才去邮局了,你几点起的?” 又是邮局……证明她上一次也说了谎。 “外面这么冷,你身上冒着一股寒气,为什么不多穿点再出门?……” “冷吗?还好。”邢育的嘴唇无意间碰到他腮上的胡茬,很不巧的,带走他脸 上一缕温暖的气流,她急忙躲开,说:“该刮胡子了……” “邢育,你知道你是可以毁掉我后半生幸福的女人吗?……” “……” “回答我。” “知道。” “什么时候知道的?” “在你还不知道的时候……”邢育垂下眸,音量很轻却笃定。 邢凯并没抬头,无声地笑了笑,她这份自信真令他感到不寒而栗。 邢育捋了捋他的头发:“邢凯,不管我做了什么事,绝不是为了伤害你。” “是吗?……你真不觉得我就像站在悬崖边上的傻. 逼吗?推我,拉我,全凭 你高兴。”邢凯自嘲一笑。他究竟什么时候陷进去的?也许就是这一秒吧。 邢育转过身,拉起他的手,望向他黯淡的表情,她有些哽咽:“看着我邢凯。” “看着呢……” 邢育很快调试了一下情绪,柔和浅笑,说:“记住你今天所说的话,十七岁的 你认为这一辈子离不开我。可等你再长大几岁,接触的女人越来越多时,你又会发 现我什么都不算。你不够成熟,当然我也不够,咱们边走边看,好吗?……” 邢凯甩开她的手,她很“能干”,再次浇灭他心中的火,而他什么话也不想说 了。 邢育望向他的背影,悠悠一叹,她知道那个报警抄掉不法窝点的人是邢凯,工 作丢了,工钱还没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