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节:第一章特征混沌(1) 第一章特征混沌 我一直在寻找活下去的理由。如果说出我的最大心愿,谁都会觉得我的生命 是多么糟糕。我最大的心愿就是能站立起来,双脚立地,不管是先迈出左脚还是 右脚,让我体会一下行走的感觉,三步,两步,一步也行啊。仅此而已。 我有姣好的容颜,我可以通过镜子看见,这不容怀疑。我皮肤白皙,明眸皓 齿。我外祖母都说过,我像深夜藕塘里盛开的荷花,堪比桂花树梢上的圆月,能 让所有男娃子过目不忘。遗憾的是我站不到他们的面前,无缘得见。我跟外祖母 说,我不是荷花,也不是圆月,我只是一滴露珠,悄无声息地到来,再悄无声息 地被时间蒸发,短促,悲哀。有时候想一想,露珠尚且可以滋润万物,而我呢, 怕只能算是一滴酸楚的无可奈何的苦涩的泪珠。 我安静地躺在这里,整个人就像一个被放倒了的感叹号。我毫无是处,主宰 不了自己的灵魂,也保护不了自己的肉体…… 果子 就算我的目光无法穿越厚厚的墙壁,我还是看见了我临终时土镇那个清冷的 早晨。水姓人家把湿漉漉的船从河道里拖上来。彻夜不眠的武姓人家端公刚刚做 完最后一场打醮,把法器收拾进麂皮口袋。曹姓人家的子孙正在挖掘烧酒坊遗址 下面刚刚发现的酒味浓郁的窖泥……搬运东西的人成群结队从我窗下的石板街上 默默经过。有阳光出现在窗口。远处寺庙的铜钟开始敲响,声音顺河而下,咚, 咚,咚。 ——要掉我性命的是最后一响。余音散尽,肉体冷却。 曾历经无数苦难却依然保持旺盛生机的土镇蓝姓人家,英雄辈出,声名远扬。 当荣耀和显赫降临,家族成员竟然一个个悄然而去。我是最后一个。先我而去的 是我的弟弟,他在几年前的那个春天,在人们的欢呼声中被执行枪决。 先我弟弟而去的是我父亲。他是自杀的。那时候他还有很多事情没搞清楚, 要搞清楚这些事情需要时间,很显然他的时间不够。我猜想他最想搞清楚的是, 我究竟是不是他的女娃子,我弟弟究竟是否出自他的身体。然后才是那个主意究 竟是谁出的,他们竟然想到在白天打火把游行,以抗议他治下的土镇是多么黑暗。 这种抗议的方式新奇而有力。 俗话说龙生龙,凤生凤,耗子的娃娃会打洞;种豆得豆,种瓜得瓜,撒什么 种子开什么花。这些话蕴藏丰富的内涵,表明了某种不可违背的自然法则。不过 土镇的人们可不这么认为。他们很喜欢谈论我们蓝姓人家的事情,也喜欢谈论我 外祖母他们黄姓人家的事情。如果土镇继续存在,我们两家的事情足够他们谈论 百年以上。每次谈论,都会引发许多不同的观点,并且有很多新的发现。有一个 观点他们从来没有引起彼此的分歧,而是难得地高度统一——蓝姓人家杀人太多, 黄姓人家害人太多。蓝姓人家是水,黄姓人家是火,两个家族世代相仇,水火不 容。蓝姓人家为了推翻黄姓人家不惜自家人拼命送死,还怂恿别人拿出性命,多 少人头呵,累累白骨如山。黄姓人家为了惩治蓝姓人家,为了确保自己的江山永 固,更是草菅人命,多少命债啊,冤魂如乌云般笼罩土镇上空。两个家族的罪恶, 一代一代,积累至此,于是结出我父亲,我和我弟弟这三颗恶果。这还不能表现 积重难返的程度,于是,上天干脆就叫我们两个家族彻底消亡,成为一段只存于 口头的历史。 ——眼下这段历史也不大可能存在多久了。随着土镇水位的上升直至彻底淹 没,它的居民会随着他们的迁徙,前往一个遥远而陌生的地方。离开土镇了,他 们会像丧失掉乡音一样失去有着土镇印记的各种传统和特点,而逐渐变得和当地 人没什么两样。也就是说,只要土镇一被淹没,所有的一切,无论耻辱和光荣, 都将被淹没或者随风散去。事情就这么简单。 但是我仍然心有不甘。我认为这很不公道。我父亲和祖父他们干的事情,跟 我们有什么关系?黄姓人家的歹毒,又与我们有什么关联?凭什么他们的罪孽要 在我们身上报应?我弟弟也就罢了,他确实是恶毒的事情干得太多,死有余辜。 那么我呢? 外祖母摘下眼镜,看着我,许久说,你怎么能认为你是什么恶果呢?我说为 什么我会是这样子呢?为什么我不能走路,不能站立?外祖母拿起一块柔软的抹 布,擦拭她的眼镜片,问,还有什么呢?我说太多了。外祖母一笑,说,女娃子 呀,你别得了便宜还寻不自在。你瞧瞧你,你多美丽,多纯洁,多善良,你从来 没有伤害过谁,你都没干过一件叫人讨厌的事。我发气似的叫唤说,我倒是想得 很啊!我想放一把大火叫土镇提早从这个世界上消失,我还想杀人,拿刀砍,拿 枪崩,使唤毒药也行,我还想破坏人家家庭,唆使奸夫杀掉他的女人和娃娃,我 还想……可我什么也干不了啊!外祖母看着我气急败坏的样子,哈哈笑起来。我 瞪了外祖母一眼,别过脸生气去了。外祖母笑了一阵,住了声,戴上眼镜,瞅了 一阵子书,像看不进去似的,摘下眼镜,拿抹布漫不经心地抹着镜片,突然幽幽 地说,不管你们蓝姓人家的祖先多么豪杰英雄,多么赫赫有名,也不管黄姓人家 怎样大奸极恶,阴险歹毒,他们都该感谢你。我看着外祖母,以为她后面还有话, 谁晓得她戴上眼镜,又瞅她的书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