脑中的橡皮擦 何维彬回来的时候已经是2009年的1 月底了。随着他的回来,还带着一份不知 道该是好消息还是坏消息的协议。舍尔法跟DH签约了,DH入股15% ,而付出的代价 并非之前他们设想的那么简单,靠订单拿到信用抵押,总还需要真金白银的几亿元, 才收购了舍尔法的股份,以合作的模式支持舍尔法开发海上油田。如此一来,DH的 资金链更加吃紧。而舒弭之所以同意这份协议,一是在上半年财报的时候可以算是 一大利好,账面总归会好看些,二是海洋项目是个长期投资,如果能在之前就能把 订单拿到手上,这才是最稳妥的方式。 朱小北把今年的任务表给何维彬看,何维彬叹了口气,“小北,只能这样了, 我们也没有办法改变什么。” 接下来的几天,整个DH国际都忙得翻天,一方面要忙于安抚员工的情绪,朱小 北开会的时候,都觉得这不是在画饼吗?另一方面,要是这接近100 亿的任务分解 到各个地区和部门,分别制订具体的执行方案。挖掘市场潜力,实现销售突围快要 成为DH国际的年终口号了。 快要到农历年年底了,言若海也忙着自己的事情,两个人见面的时间反而少了。 偶尔静下来的时候,朱小北也有些悔意。安全感这个东西就是朱小北的心魔,可是 这条路,这个人是自己选的不是吗?如今还能推倒重来吗?那天言若海听了朱小北 的那句话之后,脸色就变了,冷冷地扔下一句话:“小北,如果你觉得我在骗你, 那你也不要说出来,省得彼此寒心。”然后打开门就走了。朱小北知道自己不该那 样,可又偏偏控制不了自己。有时候拿着手机,把他的电话翻来覆去的调出来再按 回去,还是没有鼓起勇气主动打给他。 “在想什么呢?”何维彬走进茶水间,就看见朱小北拿着手机在发呆。 朱小北回过神,怔怔地看着何维彬,他是她的学长,还是她的初恋,可是他真 的会是言若海的人吗?他图些什么呢?这么做,他不知道有风险吗?言若海又会让 他做些什么呢?一个UBC 的高材生,一个明明已经做得很出色的职业经理人,他真 的会做这些事情吗?他为什么要自毁前程? 朱小北的脑海里转过这么多问题,可是没有一个问题是真的可以问出口的,她 只是讪讪地笑了笑,给他倒了一杯咖啡。 “忙过这两天就好了,过年准备干什么?”何维彬以为她是工作太累。 “回家啊。” “还以为你会出去玩。” “你呢?每天飞来飞去的,都没想过要定下来?” 何维彬的眼神有些黯然,看了看朱小北,“有些东西,错过了就过了。现在嘛, 一切顺其自然,强求不得的。” 朱小北窒了窒,刻意忽略两个之间突然停滞的氛围,谎称接个电话就走出茶水 间了。 是啊,错过了就是错过。可是,还有多少里间用来彼此错过呢?朱小北下定决 心要跟言若海好好谈谈。 只是言若海接到朱小北电话的时候,他已经在上海了。 好像成年男女之间,误会与罅隙都很容易被粉饰,至少在电话里,两个人都很 有默契地绝口不提上一次是如何的不欢而散。朱小北在挂电话的时候叫他注意身体, 言若海挂了电话才有些茫然若失。 彼此表面上都那么不计较,好像过了就过了,而事实上,心里都有了裂缝。而 谁也不知道那道裂缝什么时候会被填平,又或者会越来越大?至少在电话里,朱小 北还是没有把自己的疑惑坦白地说出来,至少言若海认为很多事情根本就不需要解 释。 舒允文总是以最意想不到的方式出现在朱小北的面前,比如下午整个DH国际的 中层会议。 他跟在何维彬的身后走进办公室,穿着一身DH的西装制服。笔挺英俊,朱小北 都听得见下面一阵吸气声。 “我给大家介绍一下,舒允文,KEVIN ,也是集团总部刚刚任命的美国市场的 负责人。”何维彬看到朱小北的吃惊和意外,递给她一个“我等会儿给你解释”的 眼神就走到位置上坐下,再也没看她。 朱小北看着舒允文人五人六的样子,不由得想笑。这是哪门子的任命?上午都 没有任何风声,开会的时候突然就出现了。她现在越来越搞不懂舒弭在想什么了。 不过,朱小北也不得不承认,舒允文还是很有唬人的那一套的,不该他发言的 时候,听得特别认真,还不停地在笔记本上记录着。偶尔大家在讨论的时候,他说 一两句就点到为止,既显得谦逊不想出风头,但也不会让人觉得他是个草包。 整个会议过程,舒允文都装作跟朱小北不认识,跟着大家叫Donna 姐,叫得那 叫一尊敬谦卑。 好不容易开完会,朱小北径直回了办公室,前脚刚进门,舒允文就溜进来了, 把门一关,就开始脱外套,松领带,大刺刺地坐在沙发上,还一个劲儿嚷着“给我 一杯冰水,难受死了”。作威作福的少爷终于露出了原形。 “你再装啊!”朱小北递给他一杯水,看着他惫懒的样子,又忍不住想笑。 “你以为我想啊,我老子不知道发什么疯,非要把我叫来开会。” “你以后真的在这里上班?” “哎,真不幸,看来真是这样了。” “阴魂不散。” “谁说不是呢!外面的世界那么精彩,可怜我偏偏要留在这个破地方给你做牛 做马。” “你就贫吧你。” “可以走了吗?我请你吃饭吧。” “你不跟你部门的人认识一下?” “明儿再说,今天只是客串。” 朱小北拿了东西就跟着舒允文一起出去了,刚出门就碰到何维彬。 何维彬看着两个人有说有笑的样子,有些欲言又止。 “维彬,有什么事儿吗?” “没什么,你们先走,我还有点事情。”说完又返身回了自己办公室。 舒允文等到何维彬关上办公室的门,突然勾住朱小北的肩膀,在她耳边小声嘀 咕:“我看他对你还余情未了啊!” 朱小北一手拍开他搭在自己肩膀有胳膊,恶狠狠地说:“我警告你,现在我是 你上司,不要动手动脚的。” “小样儿,还在爷面前得瑟儿,看爷怎么收拾你!”舒允文越说越带劲,还拿 一根手指翘着朱小北的下巴,一脸的流氓样。 “舒允文,你是不是活得不耐烦了?” 两个人打闹的声音从走廊传来,渐行渐远,何维彬在办公室里面听到朱小北的 笑声,心里突然有些不是滋味,曾几何时,这样的笑声还深深烙印在自己的记忆里, 可是转眼,主角就已经不是自己了。 何维彬住在市中心的那栋酒店公寓里,33楼的层高让他觉得安全而且不被打扰。 这不是他的物业,这几年东奔西走的经历让他习惯住酒店。酒店有酒店的好处,方 便,不用出门就有吃的喝的,即使走的时候把房间里搞得一团乱,但回去后依旧整 洁得像是没有人住过。只是,没有家的感觉。他有很多套房子,可是不都不是家。 对他而言,这只是一种保守的理财产品,跟家扯不上半点关系。 而他最近几年的感情生活也跟他的住所一样,频繁更换,而且从不固定。他的 那些女伴们也有着跟酒店同样的共性,合则来,不合则散,离开的时候干净得留不 下半丝痕迹。姜敏娜对他的指挥,他供认不讳。除了,除了朱小北。 他辜负了她,就像辜负自己最纯净的那段时光。忘记这种东西,总会因每个人 的意志而不断扭曲变形,成为他们心目中的那相样子。就好像他永远也忘不了她跟 他在一起的每一个瞬间。情窦初开的年月,对他来说,不仅仅只是惊喜,还有种脱 离原定轨道的战战兢兢,他喜欢她,他知道。那个时候的朱小北还是一头利落的短 发,他最喜欢看她在上自习的时候趴在课桌上睡觉,额头上的刘海垂下来,遮住她 的双眸,有时候睫毛会扇动两下,察觉到发丝带来的瘙痒,迷糊中的她就会不自觉 地皱一下眉头,他总是不厌其烦地帮她把垂下来的刘海抚到耳际。他送她回到宿舍 的时候,站在宿舍门口,抚摸着她的头发,轻声地说:“把头发留长好吗?”朱小 北笑着点点头,好像是在回答“明天一起吃饭吧”这样的邀请。她并不知道在当年 的何维彬看来,这无疑是一种承诺。结发,结发,总要等到头发长长的时候。 她的头发长得很快,以前每两个月就会修剪一次刘海,可是那段时间刘海长过 了眉毛,长得快要遮住视线,她一边埋怨,一边像吹口哨一样看着自己的刘海被吹 起,像海浪一样,又慢慢退下,那段时间她总喜欢这样吹着自己的刘海玩,从左边 吹到右边,从右边吹到左边,有时候哼着一段旋律,看着刘海不断地上下飞舞,像 是一排跳动的琴健。他从来就没有告诉过她,这样的她很可爱。 他像是呵护一件本就不属于他的珍宝一样,超越年龄的成熟总会让我们失去原 本属于那个年代该有的疯狂。他的人生是一条直线,求学,就业,创业然后成家。 而朱小北,在这条直线之外。他小心翼翼,战战兢兢,最冲动的事情不过就是吻了 她,就连这样的亲吻都是带着一种惶恐的浅尝辄止。他以为他只是喜欢,他也只能 允许自己只是喜欢。而喜欢的东西太多,人生需要取舍。 他从大一就开始准备考托福考雅思,他从大三开始申请学校,直到拿到录取通 知书,他都没有告诉她——我的未来没有你。所以,在外人看来,凉薄与无情,是 他带给朱小北的伤害。 他从来没有在清醒的时候幻想过妻子的样子。她应该是什么样的人,她长成什 么样子,在他看来,婚姻只是事业的点缀,从来不是主角,只是在梦里,那个有着 一头利落短发的女孩常常出现,冲着他笑,冲着他撒娇,他们手牵手走在校园里的 樱花树下。 人生就是这样,错过了就过了。可是没想到,他会再次遇到朱小北。 如果没有遇见,何维彬的人生也就是他设想的那样,还是一段笔直的直线,仰 慕他的女人那么多,随便挑一个宜家宜室的就可以作为自己的妻子。至于,朱小北, 那只是一段记忆。记忆嘛,总会消散,总会流逝,而且记忆不会伤人,不会有那么 多的意料不及和不知所措。 记忆里的朱小北只会对着他笑,只会有些怯怯地站在他面前喊他一声学长,满 心满眼都是对他的倾慕,记忆里的朱小北还是那副懒洋洋的样子,上课的时候看小 说,自习的时候爱睡觉,走到食堂就开始说胃疼,控他去炒菜馆吃饭的时候食欲好 得惊人,记忆里的朱小北只会对着他撒娇,叫他帮她借书,查资料,写作业,翻译 论文,记忆里的朱小北也只会对着他絮絮叨叨,谁谁谁失恋了,谁谁谁今天跟谁吵 架了,还有谁谁谁给她写了情书,记忆里的朱小北也只会对着他哭,哭诉金融学院 的院长是个施虐狂,上课的时候缴了她的小说,还让她做投资模型,还是全英文的, 一边哭一边用可怜兮兮的眼神望着他……记忆真是个奇怪的东西,那么多年前的事 情,那么琐碎的细节,他居然还记得那么清楚,时间、地点、她当时穿的衣服、她 说话的表情,他的大脑像是刻录机,精准无误地把记忆刻成隽永的档案。 可是,记忆里的朱小北还那么鲜活,而现实里的朱小北却让他怅然所失。 他最珍惜的,偏偏是她最不屑记起的。她满不在乎地对他说:“那不是小时候 不懂事吗?”是啊,不懂事的是她,他只怪自己懂事太早。 他以为她在乎的,可是举止投足间完全把自己当成陌生人。三个月前,他对当 时的女朋友说:“如果你的初恋不定直爱碰上你,你会回头吗?”那个女人,他连 名字都快想不起了,但偏偏就记得她当时若有所失的表情,然后嗤笑一声,“这世 上真有那么痴情的人?”他也觉得好笑,自己的痴情来得真是后知后觉。 有些时候,最让人撕心裂肺的,不是那个人到底有多恨你,而是对方根本就不 记得了。那么多自以为的刻骨铭心,在她看来,不过就是一场云淡风轻。 -------- 虹桥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