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爱情如花,结婚为果,只有青春才开花结果。老丑能结“无花果”乎?无名氏 与马福美结婚前曾有这样的疑虑。现在终于结婚了。他非常珍视这次黄昏恋。 对他的“另一半”,他曾热情赞颂,称之为奇女,对外宣布她有三奇。 “世人多爱名,如蝇逐臭,不少女性尤然,但内人却偏喜逃名。她一直不同意 我写她,更不愿素手握管画我。台视一再恳邀她上电视,谈婚姻,她也婉拒。其他 逃名之例,不胜枚举,颇有古代务光许山风,就差入深山了。较之一般时髦女性, 恨不得天天上电视,此是一奇。” “她学音乐,曾苦练钢琴十年,且获全台湾电子琴比赛冠军,东南亚电子琴大 赛第三名,作为代表参加东京的世界电子琴大赛。然而她深嗜哲学文学,架子上尽 是哲理书,对释迦牟尼、叔本华、尼采等大师尤心仪不已。一个醉心于抒情音乐者, 却又如此沉寂冷静哲理,在我看来,是二奇。” 他说她的第三奇是,《无名书》第一卷晦涩难读,该书初出时他的大学教授的 二哥卜少夫看不懂。“万想不到,内子二十二三时,不只深喜‘无名书’各卷不已, 竟像巧克力似地细尝致品,甚至通宵达旦,与女友畅谈此书哲理,而且,进一步竟 替我传道,向友人们大事宣扬书中核心思想。”因此,他对婚姻非常满意。“结婚 带给我的幸福,质量都无从评估,它丰富得很,特别当我原已陷入暮色苍茫,或者 按辛稼轩说法:正在灯火阑珊处,对这种丰富,分外觉得一份极致的消受。” 他的“另一半”也这样说:“他是一个浪漫与理智配合得恰到好处的奇妙人物, 事实上他生活得非常严肃,经常理性一面要胜过浪漫一面多多。不过由于我们都已 不再是梦想不食人间烟火情爱的年龄,所以轻柔稳重,像一泓清泉般缓缓流过心田 的恋曲,也就格外来得令彼此震动心折了……” 她说,未来是“轻柔稳重,像一泓清泉般缓缓流过”。他和她有共识。他曾严 肃地向外人表示:“未来的婚姻生活,将完全以精神层面的交流和充实为主。” 恋爱时期,卿卿我我,花前月下。婚后面对的将是平庸烦琐的日常生活。“少 时大约中惟美毒、浪漫毒、理想毒太深,忘记柴米油盐酱醋茶也是‘爱经’必修课 之一。”这次结婚已不是少时,方方面面他都设想到了。会弹钢琴,菜不一定烧得 好,生活上尽可能马虎一点,这是卜乃夫的观念。毕竟家庭是不能不顾及柴米油盐 的,这将是婚后惟一的变化。他相信爱妻马福美将是他“回忆录”里最幸福的一章。 老夫少妻将是怎样的结局,外界有这样两种意见———分歧的意见。 少女的幻梦是难以持久的,毕竟四十一岁的年龄差距。欲望、兴趣、爱好、生 活习惯等可以迁就于一时,但不能让步于长久。 从乐观处想的,他们不是一见即婚,而是经历重重试探、磨合,最后才做理智 的抉择,他们一点也不盲目或昏迷,他不曾因美色而娶,她更非为盛名而嫁,他们 是对踏实的贤伉俪,和世间所有恋人一样,将共偕白首。乐观主义都肯定他们可以 共偕白首的理由是无名氏那颗青春火跃的心,这颗炽烈的心使他一身是劲,也造就 他所有器官正常健康。乐观者还期待牛年耕耘孕育出卜家后代,把他的人生推送到 巅峰极致。 “在地球上,最猜不透的永恒奇谜就是爱情。”无名氏曾这样说。外人毕竟是 外人,种种猜测和设想有待时间来证实。十年过去了,种种疑猜一点点显露。 抗战时期,无名氏在重庆和西安,都曾为韩国临时政府工作,韩国复国运动的 许多元老都和他有友谊,其中韩国复国后的首任国务总理兼国防部长李范和他的 友谊更深。 1996年10月,无名氏以韩国“建国之友”的贵宾身份,被邀请去韩国讲学、办 书法展览、悼念亡友李范。这样隆重的出国访问,该是夫人马福美偕行。然而无 名氏寄给笔者的几篇访问记《高丽游小志》、《檀君之岛》均不见提及夫人。 这够人疑猜。1987年,无名氏七十岁生日。一张照片收在《卜少夫这个人》第 四集。下注“卜乃夫生日,卜氏全员在座,更有谊女王虹”。画面上卜乃夫中立, 左侧依次为卜幼夫、马福美。身后为卜少夫。 过了一年,1988年元旦,在台北亚都饭店庆祝徐天白(即卜少夫妻徐品玉)生 日,与徐天白、卜少夫结婚纪念,卜氏三兄弟偕夫人全都在场。左起第一人即马福 美,她的一只手搭在卜乃夫身上。 又是十年,1997年无名氏喜逢双庆。这年是他“米寿”(八十岁),又是创作 生涯六十周年纪念。一张照片寄到笔者手里,大红的“寿”字下全是男宾,不见夫 人马福美,只有一位女性,是他的小学教师张若木冉,已九十七岁高龄。只有寿翁 而没有夫人,马福美怎不出席?! 疑云重重,从何解疑。 这年,笔者于上海,在无名氏当年西安时的旧友家里作客。“你知道无名氏和 马福美的婚姻现状吗?”“你们是老朋友,这问题该是你解答,怎么问我呢。”笔 者回答他。“我的感觉他(她)们的婚姻不会维持太久。”他只是感觉,没有具体 的佐证。 1998年春,无名氏忽有信来,请以后来信不要再寄原址,已换了地方。新址是 台北的城郊接合部,电话与传真号全变了。他没有说明是全家变迁,只说住在友人 家里。住多久也同样没有说明。 莫非他和她发生婚姻危机了,不过很不愿做这样的设想。 终于得到证实是1998年10月中旬于上海。 穿过长长的十六年时光隧道,无名氏回到大陆。 行前,他给笔者来了信又打了越海电话,说了行期和行程(杭州—上海—南京 —广州)。他希望在他到上海后,笔者去上海会面,再伴随他来南京。 笔者到沪后的第二天晚上和无名氏相会于一次宴会上。以前只是在他的照片上 相见,现在和实体联系起来了。他虽八十二岁高龄却腰板挺直,手脚轻快,面无皱 纹,一片乌发(后来知道是人工的结果),思路敏捷而又健谈。那晚我们只是一般 的交谈。他过去离异的发妻刘宝珠,笔者也在宴会上见到她。 1998年10月22日,无名氏终于告别上海,前往南京。在K2次快速列车上,笔者 终于和他有细谈的机会。 他讲到了二十卷的无名氏文集就要在台北出齐,还说到台湾文学界的动态。 话题终于落到他和马福美的黄昏之恋。 黄昏恋确实已经破灭,他回忆录里最幸福的一章将要重写。 他说,我和她(指马福美)已有三年不讲话,平日她需要钱,都是写在纸条上 交给我。 龃龉已有三年,这就证实,无名氏1996年去韩国,1997年八十诞辰,她都没有 在场。 他说,她做的菜,能够多少天都是同样的。 他还说,家里的餐具全部用光了,最少要三天,洗一次餐具。 他继续讲了胜利撤出原住处的经过,神情上是高兴的。 他说,他把要带走的东西,陆续整理了二十箱。事先和对门一家开商店的谈妥, 寄放在他家里。 “二十箱多显眼,你拿出来,妻子会看不到吗?”笔者问。 “福美有睡午觉的习惯,有时她也不在家。我乘这个机会,分批分次拿出来。 怎能一次拿出二十箱呢。” “不过,也有惊险的一次。我拿着箱子往外走,正好和岳母狭路相逢。我忙解 释,箱子里是一些书法作品,去台北参加书展。她并没有怀疑。” “东西全部拿出后,我就一走了事。现在住的地方,她并不知道。我拿走的东 西都是她平常看不到的。我把房子和家具全都给她了,单房子就要值二十多万美金。 还有全部美金存款也给了她,现在等待法定的分居年限期满,离婚是不成问题的。” 一个八十高龄的老人,还有如许精力演出这胜利大撤退的一幕,笔者边想边看 着他。 “我现在住的地方,房东家有几个孩子,都孔武有力。她即使找到了,也不让 她进来。” 他又说。 K2次快速列车将到南京站,谈话就此中止。 几天里,笔者一直在想,在台湾一度沸沸扬扬传开的红粉知己、情投意合的婚 姻,怎会仅仅维持了十年就破裂呢? 从他的爱情观也许可以找到原因。 他曾写过一篇短文《爱情幸福》。对爱情幸福他从个人经验中蒸馏出四点,其 中二三两点,这样写道: 一座陈旧房间,住了几十年,会成为一个艺术家的陷阱。因为,这熟悉的墙壁 与室内装置,会魔钝他的感觉、想象,因而他必须常常旅行。婚姻白头偕老,和长 期爱情幸福,有时亦似一间多年老屋,有可能魔钝、磨损男女双方的幸福敏感性与 想象力。故双方似乎必须不断创造新鲜的生活内涵,相互作新鲜调适,以便历久弥 新。 男女情感有起有落,犹若潮汐,双方似应力求透彻了解彼此情感放射的高低度、 强弱度,及时适应,这才会避免不必的扦格。 不断的新鲜感是爱情幸福的关键,他是这样看的。 不过,无论是怎样一种原因(笔者无法会晤马福美女士),婚姻的破裂,总是 由于情不深。无名氏先生自己说得好:“‘情’不深,则婚姻与家庭基石不固。” 过了这个村,又将是怎样一个店? -------- 扬子晚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