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节:我们这一代年轻人(37) 在医院里,爸爸单独躺在一间“隔离病房”里。没有人愿意服侍他,却有人 一天轮流三班监督他。禁止一切外人和他接触。 程旭虽说和爸爸天天在一起,父子俩一个躺倒在床,一个临床而坐,却像是 两个哑巴,不能随便交谈。 爸爸也像骤然间苍老了十岁。他原来的满头黑发,如今布满了银霜,尤其是 两鬓,白得像雪一样发亮。不过程旭觉得爸爸虽然消瘦、苍白,但是精神比妈妈 好,看到程旭,他还能笑。 程旭在医院里帮助爸爸起床,替他端饭、倒茶,打扫病房。病房门口,那两 个监督程帆的人,按上级命令不准父子间谈论任何事情,只能讲一两句简短的对 话。 但是,监督他们父子的年轻人,每班要坐八个小时,多腻味啊! 值早班的总 要看看书、翻翻报纸,和走廊里的护士聊天谈笑;值中班的在吃过晚饭之后,总 要去电视室看看电视;值夜班的干脆和他们父子一样,把几只椅子排成一队躺下 睡觉。这样,程旭和爸爸总有一些谈话的机会。 爸爸问程旭下乡后的情况,听说程旭下决心在韩家寨试育良种,爸爸大为赞 成;爸爸问外面的形势,听程旭谈到一些反常的情况,如外地工厂只贷款、不生 产、有些地方资本主义泛滥,山区的村寨上变相的“四旧”复活;迷信活动猖獗 ;姚银章那样的土皇帝为所欲为;农村社员的生活水平很低,他总是紧皱眉头, 陷入了深深的沉思之中;爸爸也问到家里的情况,程旭一一谈了每个人的情况之 后,他沉默了一会儿说: “程旭,人的一生,总要经受种种严峻的考验……经经风雨,见见世面,比 总是在花园里散步好! ” “爸爸,”程旭忍不住指着病房墙上的两条黑字标语,( 一条是“打倒叛徒、 黑帮、死不改悔的走资派程帆! ”、一条是“敌人不投降,就叫它灭亡! ”) 问 :“为什么要这样搞? ……” 程旭难受得说不下去,爸爸却坦然地露齿笑了笑,郑重地说:“孩子,爸爸 是个共产党员,我对党、对人民,是问心无愧的……” 这样好的爸爸,为什么有人要关押他,为什么有人要置他于死地而后快,为 什么? 程旭愤愤不平地问道: “爸爸,过去你在国民党反动派的监狱里,宁死不屈,受尽折磨,为什么今 天,他们也还是这样折磨你……” 父亲向他摆摆手,示意他不要激动。显然,爸爸对这个问题,考虑过很久了。 他低沉而镇定地说: “革命从来不是一帆风顺的……孩子,你要牢牢记住,有时候,乌云也会布 满天空,但是,乌云终究遮不住太阳。” 他们的谈话,时常被打断。有时候是走廊里的脚步声,有时候是监督程帆的 年轻人赶回来不放心地瞥视父子俩几眼,生怕他们会不翼而飞。就在这种时断时 续的交谈中,程旭从爸爸的话里,吸取了多少有益的养料啊,他觉得心胸开阔了, 他觉得目光深远了,他觉得意志坚定了。 程旭以前总认为是了解爸爸、熟悉爸爸的,在陪伴爸爸的这些日子里,他才 感到真正熟悉了爸爸、了解了爸爸。 他比过去更加热爱爸爸了。细心地照料爸爸的衣食,久久地坐在爸爸的床头。 尤其是每天给爸爸去端饭菜,他总是争取给爸爸拿些较好的菜来。有些人看到他 是个“专政”对象的儿子,不免投来鄙视、轻蔑的目光,说些刻薄话。为此,程 旭不知伤心过多少次,气愤得想喊叫起来。但是在爸爸面前他总是把这些掩盖起 来,免得影响爸爸情绪。 当然,也有很多人,不是看墙上的标语、不是看门口有两个人监督他们这些 表面现象来判断人的。他们在学习中、在生活中、在自己的感情上有自己独特的 判断,时常有人投来同情、关切的目光,时常有人不让人察觉地把好菜配给程旭。 程旭印象最深的,是医院的那个四十多岁的护士长,她端庄沉静,态度和蔼可亲, 说话总是轻声柔气,动作熟练而准确无误,腰挺得笔直,走路的时候,脚步放得 很轻、很轻,每次只要她分配菜,程旭总能拿到一份可口的营养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