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南方山坡上 在南方山坡上的大学里,我读的专业是文学,而忡忡则因为考试分数差了几分, 读了完全不搭调的物理。但是这并不是最重要的,没有人知道我们将来到底要做什 么,我们自己也都完全不知道,所幸过去的那些教条并未在我们身上起根深蒂固的 作用。这里几乎每天都定时会下一场雨,仅仅一小时的时间,下完以后就立刻出太 阳,所有的绿色植物都挂着水珠在太阳底下熠熠生辉,没有明显的季节界限,天气 总是湿润得叫人心荡神摇起来。我感到身体都在发生巨大的变化,睡在上铺的单人 床上,梦见穿着中学里面的那件衬衫,穿不下了,还是努力地塞进去,扣上扣子, 站在黑压压的操场上做广播体操,只是做着动作,却听不到音乐声,周围鸦雀无声。 突然之间扣子就一枚一枚地绷掉了,落在地上发出很响的声音,但是不敢停下来, 怕领操台上的老师呵斥,还是用功地做着,前排的男生回过头来看我,我依然不敢 停下广播操,于是在极度地紧张和羞怯中醒过来,感到胸口堵着巨大的棉花团般, 竟然很幸福。 “喏,这是第二次发育吧。”睡在对面上铺的小夕说。我们在夜晚躲在蚊帐里 面,各自抚摩着自己光滑圆润的肚皮。小夕是我的舍友,她也是独自一个人来报到, 拎着一只大箱子,还背着双肩包,我惊叹她头发的颜色,是暗暗发霉的栗色。 “你的头发是哪里染的?”这是我的开场白,“我太喜欢你头发的颜色了。” “我没有染过头发,天生就是这样的,所以中学里面为此烦恼过很多次呢,老 是被教导主任逮住说是违反校规了,得叫妈妈到学校里去证明才行。”小夕穿着蓝 色的吊带衫和长裙子,她的皮肤是真正的小麦色,好像涂了一层蜂蜜似的,瞳孔透 明,鼻子上有浅褐色的小雀斑,她简直就是为了那些绿色植物而生的,不着一丝妆 饰。下雨的时候,她坐在窗台上涂脚指甲,整条大腿从睡衣里面滑出来,却丝毫不 忸怩作态,神态自若,从不知道旁人在打量她似的。而她对物质的要求亦是极低, 一顿麦当劳就可以叫她憧憬很久,常常是欢呼着晚上又可以去吃麦当劳。出去打工, 一天赚回来六十块钱换来的透明指甲油,她一定要把涂过的脚指甲举起来给我看, 一颗颗都好像贝壳一样。在南方,我们根本意识不到口袋瘪瘪的又有什么困窘。小 夕跟人说话的时候喜欢把面孔凑上来,近到可以看得见她睫毛的扇动,她很快就搬 了一盆芦荟进来,每天睡觉前用肥皂洗完脸就拗一截芦荟下来,用胶质涂满脸,芦 荟在走廊这阴暗潮湿的环境里很快就疯长起来,长成一大盆杂草,像是忡忡的头发。 小夕带着我去露天市场,她是在南方长大的,身体里充满这里带着潮气的活力, 她每天晚上就着路灯看书看到凌晨,早上六点钟就爬起来喝速溶咖啡,根本不需要 睡眠似的。我们在某一天下午的古典文学课上从教室后面宽大的窗户里跳了出去, 跳出了睡意绵绵的地方,往山坡底下飞奔而去,每次沿着这条路飞奔而下,身体处 于惯性滑翔,我总得咬紧嘴唇才能够忍住尖叫。 露天市场,红底圆点的雪纺裙,印着牡丹花和仙鹤的绸缎裙子,桃红和柳绿, 针脚都做得很差,却叫我的眼睛发亮,我在布匹里钻进钻出,欣喜地抚摩着那些图 案,那些柔软的布片,那些繁复的蕾丝,几乎什么都喜欢。我没有一个富有的家庭, 在东面城市里面我从不曾拥有一件漂亮的衣裳,所以面前的一切都叫人惊喜,那些 廉价的裙子也叫人激动。我拉着小夕的手在露天市场铺子与铺子间的小路上走着, 最后在一个卖墨鱼丸子的铺子前停了下来,两个人花两块钱买了两串丸子。 我从来没有自己给自己买过衣服,过去买衣服是一件特别大特别隆重的事情。 十三岁那年过年,没有新衣服穿,妈妈因为要在家里做年夜饭,所以叫我自己坐公 共汽车去爸爸上班的地方找他,结果爸爸陪着我在百货公司里逛了一个下午。那是 冰冷的冬天,我身上还穿着一件丝毫不合时宜的灰色羽绒服,是过大的童装,绣着 古怪的花纹。那个下午我一直看不到喜欢的衣服,那些好看的衣服又因为过于昂贵 而不敢开口,于是爸爸带着焦灼的我在百货公司里逛了好几圈,越到后来越是沮丧, 直到外面的天色已经彻底地暗了下去。爸爸说:“怎么办,实在是买不到你喜欢的。” 而他还要回去继续上班。于是我捏着他塞进我口袋里面的车钱,坐上回家去的公交 车,整个车厢里都挤着回家去吃年夜饭的人,充满了喜气,我想着第二天没有新衣 服穿了,望着车窗外毫无意义的灰色楼群和树木,委屈得小声哭起来。 我对小夕讲着这件事,咬着墨鱼丸,她便成了我到南方后的第一个朋友。 后来我买了一条牡丹花图案的假绸缎裙子,那条裙子最后却是落得一个无疾而 终的下场,我把它泡在洗衣粉里遗忘在水房里了,三天之后那些桃红色的牡丹花褪 尽颜色,把整盆水都染成深红色,而那些假丝绸干脆全部缩水,皱成一团,我把它 从水盆里捞起来,就直接扔进了走廊的垃圾桶里,不心疼,只是从此,买衣服再不 是什么隆重的事情。 小夕习惯晚上熄灯后靠路灯的光在床上写信,她整个人趴在床上,在枕头上垫 着一本厚厚的英文书,有的时候光着上半身,胳膊挡住了乳房的形状,在腰上盖一 条毯子。 “你也可以写信。”她见我在床上翻来覆去,就把笔咬在嘴唇里跟我说话。 “我不知道可以写什么。”我在撒谎,看着小夕在那里写信,笔尖不时地扎破 信纸,并且笔尖与信纸摩擦着发出沙沙声,我的胸口再次涨潮,一些句子在我的手 指间蠢蠢欲动,指尖发麻,我几乎就想翻身起来开始写信,那些句子已经要将我的 身体挤破了,但是我在黑暗中拼命地想,却只看得到模糊的面孔在我的面前一晃而 过,就好像失忆病人一样,我分明看到前一秒钟这张脸还清晰地浮现在东面城市的 烟尘里面,背后是灰色的操场跑道,但是后一秒钟,这张脸连同背景一起消失,好 像被擦去图像的录像带。 我竟然已经忘记了小五的面孔,小五的面孔。 于是说起恋爱来,我觉得小夕是有男朋友的,她总是半夜跑到走廊里打电话, 手里捏一张电话卡,只穿着背心和短裤,肩膀靠在墙上,背对着宿舍的门,有的时 候忍不住咯咯笑出声来。但是她不说,我们靠在床头什么都说,连罩杯的大小都彼 此知道,但是她从不说起关于男朋友的事情,好似生活中从未有一个电话那边的人 存在。女生宿舍门口总是有男生呆立着等各自的女朋友,在山坡的拐角处,那些男 生抽着烟背着手站着或蹲着,但是我总觉得他们是窘迫的,他们跟背后那些有着巨 大叶子的植物比起来竟是缺乏生命力的,他们如此乏味地站着,蹲着,等待着。每 次我在水房里洗完澡,带着一身肥皂的香气,裹在湿漉漉的大毛巾里走在南北通风 的走廊上时,我也总希望能够这样带着一身香气去约会,洗净的头发像只猫一样贴 着耳朵,可是走走走,向外面一派葱翠的绿色走去,却总也不知道在那山坡拐角处 等待着我的将是如何一个模样的人,我多么担心乏味。 “我们多少是有点残疾的。”忡忡坐在食堂里面说,她的面前摆着一碗罗宋汤, 一碟子煎饺和醋,伸着两条笔直的腿,手里面还握着一瓶吮光了的冰可乐,用牙齿 咬着吸管。 “嗯?”中午时分外面又下雨,但是不妨碍太阳将植物的影子投射在桌子上。 “我是说,恋爱方面,我们多少是有点残疾的,过去要得太多,希望得太厉害, 是因为被禁止,到现在真的可以肆无忌惮的时候,多少就有点无所适从了。”忡忡 那么瘦小的一个人,头发因为洗了几遍褪去一层颜色而多少显出枯黄来,而且正在 疯长,好像顶着一窝疯狂的鸟,她缩在太阳的光影里面,又拼命地咬起手指甲来, 十只光秃秃的手指头一个一个咬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