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情可待成追忆
锦瑟无端五十弦 一弦一柱思华年
要讲我和雪儿的故事,还要追溯到13年前。13是一个捉弄人的数字。
雪儿祖籍西安,因父母在这工作,她才留在这边读书的。她相貌并不出众,性
格文静,学习也只算中上水平,并不特别地引人注目。真要说特别,那就是她永远
是素色的,除了黑白两色,她的身上很难看到别的色彩。她总是或多或少地抱几本
书,淡淡地来,飘飘地去,静静地绽放在角落里。
一开始,我并不曾真正地注意到她。
直到有一天,体育课上,虹不小心跌破了头,我们一起送她去医院。还记得那
天雪儿穿件白衣,虹靠在她肩上,血在她的衣服上绽放出一朵红花,衬着雪儿雪白
雪白的脸,触目惊心。医生说,虹失血不多,情况并不是很严重。我们这才放下心
头大石,可是雪儿不在人群里。
我悄悄地退出病房,便见到她躲在走廊的拐角处哀哀地低声哭,泪水疯狂地流,
悲痛欲绝的样子。虹伤得并不严重,我不懂她为什么会有这么多的伤悲,可是她哭
得我都想陪着掉泪了。后来才知道,前年的初夏,她的母亲就是在这所医院里不治
身亡的。我才明白了她的忧伤,明白她的青春为什么淡去了所有明艳的色彩。
不知道还有没有哪个男生,会因为一场哭泣,而爱上一个女生?而我,竟无端
端地在她的忧伤里沉沦。
那时候心里漾着一个朦胧又美丽的梦,觉得雪儿的诗里该有我的故事,但终究
什么都没有发生,我们在君子之交的淡水清溪中走完了同窗共读的岁月。1993年毕
业后,雪儿便逆水而去,没了消息。
好像不曾开始,也就没有所谓的结束。带着些许惆怅,我上了大学,很快有了
女朋友,我和她真实地恋爱,不是欲语还休的那种。
雪儿此刻好像已在我记忆之外。
庄生晓梦迷蝴蝶 望帝春心托杜鹃
大二暑假,我接到通知,说93届毕业生有次篮球友谊赛,7 月20日在母校举行。
我是班里的篮球高手,当然少不了我的了。
想都没想过杳无音讯的雪儿会出现在助阵的人群里,依旧白T恤牛仔裤素脸朝
天,立在花枝招展的女生当中像一株临风的寒梅。
在我还没做好思想准备的时候我就看到了她,一步踏空我便跌进了她那泛着淡
淡哀愁的眼波里。是庄生梦到了蝴蝶,还是蝴蝶化成了庄生?
记忆在瞬间随风跨过4 年的时光,少年不解风情的我立在哀哀啼哭的她的身边
的那一幕不合时宜却鲜活地重现眼前,仿若昨天才发生。
我手忙脚乱地构筑防御堤坝,却也没有别的话可说,只轻轻地问了一声:“你
也在这里呀?”不经意地重演了张爱玲的经典平淡。
这次见面,我才知道因为经济的原因,她放弃了升学的机会,去了深圳打工。
重逢雪儿之后,我和女朋友的恋情就无疾而终。我不伤怀,女友也无所谓,或
许这只是一场游戏,我们都遵守游戏规则。
毕业后我便去了父母帮我联系好的单位,什么都是一帆风顺的,什么都不用我
自己去争取。
雪儿偶尔能在假期回来。每次回来,她都会给我挂电话,问:“来不来看我?”
每次我都装作满不在乎地说:“看看吧,抽得出时间的话我就来。”那时候我已经
搬了家,和她隔了十几公里的路,中间还要乘船过渡,颇为麻烦,可是每次我都会
去。
和她在一起时话很少。那是很奇怪的一种感觉,好像我俩是同处一屋檐下的家
人,如此地熟悉对方,只要一个动作一个眼神,就能读懂对方,不需要太多的言语
作交流。
很喜欢和她在一起的感觉,她像一股不经尘世的山泉,自然而然地溶去俗世尘
嚣和浮躁。在她这里,我的心总能找到平静。
我喜欢她,可是我们都将自己的情感封得严严密密,不露半点痕迹,直到那次
我出了车祸。
我是在去找她的路上出事的。一辆失控的泥头车撞翻了我,摩托车倒下的时候
压住了我的左脚,医生诊断为骨折。
雪儿在3 天后才知道我出了车祸,她赶到医院时我正在乱发脾气。从小到大我
哪吃过这样的苦头?脚被牢牢地固定着动弹不得,天气又热,脚又痛,3 天来我没
能睡个安稳觉,不是痛醒就是惊醒。
或许更在意的是在一拨又一拨探望的人群中没有雪儿的身影吧?然后雪儿就出
现了,苍白着小脸急步闪进了病房,我嚷了一半的气话就噎在喉里叫不出来了。
看到我这狼狈的样子,她的眼睛湿了,泪光隐隐,一脸的心疼。这时候我竟如
同宝玉受贾政杖笞之后见黛玉为他落泪时的心态,心想:若我一死,能得她的眼泪,
也就值了!
我想冲淡她的悲哀的,但竟口不择言地说道:“雪儿呀,我都为你弄成这样了,
你到现在才来看我?”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母亲的脸一下子沉了下来:“我就纳
闷呢!你跑渡口那边去做什么?”雪儿的脸涨得通红,头垂了下去,半天说不出一
句话来,气氛一下子僵住了。
还好有善解人意的妹妹在一边解围,作好作歹地硬拉着母亲离开病房。
“对不起,我没有怪你的意思……”
“我知道,你不用解释。”雪儿截住我的道歉,看了看我的伤脚,问,“疼吗?”
我违心地说不疼,雪儿显然都懂,复杂地看了我一眼,起身去弄湿毛巾给我擦
汗。
凉凉的毛巾落在额头时我心猿意马,乘机握住她小小的手。
我不是第一次握女孩子的手,更亲密的行为都有过,可是握住雪儿的手后我竟
像情窦初开的小男生一样不敢看她的眼睛。她没有动,任我握着,我听见她在轻轻
地叹气。
握着那微微泛着凉意的小手,我烦躁的心又安静平和了,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
然后竟沉沉睡去。醒来时雪儿已走掉了,妹妹在一边调皮地眨着眼睛:“这是3 天
来你睡得最安稳的一次。”
雪儿回深圳后坚持给我写信,谈谈往昔,谈谈她遇上的趣事,或者寄上她看到
的好文章。我困在病床上长达3 个月的时间里,她的信是我惟一的乐趣和等待,可
是信中她绝口不提感情。我不知道她在不在乎那次牵手,我和她之间,又算什么?
沧海月明珠有泪 蓝田日暖玉生烟
出院的那天她辗转地托人捎来了一块小小的玉佩。隔着电话我听到她娇柔的声
音,带点不好意思:“是不是想骂我也搞封建迷信的一套?可是,求个心安,戴着
吧!”
我戴着,一直戴着,这块玉,再没有离开过我。
胸口挂着雪儿的祈祷,我从轮椅上站了起来,从扶着拐杖学步,到扔了拐杖行
走,用了将近一年的时间。原本以为我这脚瘸定了,现在能平平稳稳地走路,已是
不幸中的大幸。
伤愈后我便回单位上班,父母不放心我再骑摩托车,便买了辆小车给我代步,
同时严禁我做一切运动。我没有抗令,我对自己这只伤脚也没有信心,更怕再受3
个月躺在床上不能动弹的苦头。只是心中难舍我的篮球情结,在与雪儿通电话时,
我伤感地说:“这辈子我恐怕再不能打篮球了。”
雪儿沉默了半晌,说了句“你等我”,就收了线。
一个多钟头后,这个傻丫头就在楼下按门铃——她竟抱着篮球从十几公里以外
的地方又是车又是渡船地跑来了,不由分说地把球掷过来就往小区的篮球场上跑。
一踏上那熟悉的地方我就来劲了,拍打着篮球跑动起来,一开始还小心翼翼的,
伤脚并没有不妥。轻跃起来投篮,我故意吓唬她,“哎哟”一声蹲下身去,抱着脚
作痛楚状。
她的脸“刷”地没了半点血色,要跑过来竟紧张得左脚绊右脚把自己给绊倒在
地上。我扶她起身:“吓你的,这么紧张,何苦来呢?”
“你要又弄伤了脚,我就真成了罪人了。”“那你还来找我打球?”“你的伤
是因我而起的,我必须让你找回车祸前的那个你。”雪儿说得很认真。
我拍着篮球装着漫不经心地问:“要是我真的跛了,你怎么办?”“做你一辈
子的拐杖。”
她脱口而出。
我的心被狠狠地撞击了一下,抬眼望她。她惊觉答急了说漏了嘴,脸上添了一
抹红晕,樱唇半咬,娇羞怯怯地拧转身去。平日里的雪儿总是端庄大方的,突然见
了她这副小女人的娇态,一时惊为天人,篮球就从我手里溜了出去,“咚咚咚”地
在地上跳跃,像是我们的心跳声。
母亲不知怎的发现了我们,见我竟然跑来打球,气得脸都绿了。
母亲不喜欢雪儿,我清楚不单单是因为车祸这件事。母亲的门户之见很深,对
我的期望也很高,她希望我娶个门当户对、能在事业上助我一臂之力的女孩。以女
性的敏感,她觉察到我对雪儿不一样的感情,这叫她担心。在她的眼里,雪儿绝对
是个想高攀的灰姑娘,她努力把这种讯息传给雪儿,要雪儿知难而退。她以为这是
在保护她惟一的儿子。
冰雪聪明的雪儿哪会看不懂?她是那种穷得很有自尊的女生。虽然她什么都不
说,可我知道母亲一次比一次更深地伤她,因为雪儿看我的目光越来越远了。
我完全康复后,雪儿回来就不再给我电话,更不会再问:“来不来看我?”
她又像流星一样失落在天际,这是她第二次从我生活中消失。可是这一次,我
没法将她放到记忆之外。
此情可待成追忆 只是当时已惘然
春节的时候,雪儿又给我打电话了,告诉我她回来了,然后像几年前那样问:
“来不来看我?”一听这久违了的话语,我突然想掉泪。
仍是“红房子”,仍是泛着蓝色忧郁的如水的音乐,仍是沉默的我和她。
我想问她这两年过得怎么样,我想告诉她我很想她,可这一切都成了无言的沉
默。我们只是静静地凝视着对方,这是我们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这样无所回避地正
视对方。我们都不再闪躲。
那张千百回出现在梦里的熟悉的面孔上多了些我看不懂的陌生,像是历尽了生
离死别和人世沧桑后彻悟而最终回归了原始的平静。
“我们要搬回西安去了,爸爸日渐年迈,他想回老家去。”雪儿平静地告诉我。
心中是惊涛拍岸,脸上却不动声色:“是吗?这样也好,叶落归根。”我表现
得很平静,突然砸来的剧痛还没来得及散开就被我狠狠地包起来再努力地压下去。
在这个曾经让我卸下重重面具袒露真我的女孩面前,我第一次包装了自己,像变色
龙一样钻回了保护伞里。
在一杯咖啡的满与空之间,梅艳芳在低吟浅唱:“同是过路同做过梦,本应是
一对;人在少年梦中不觉,醒后要归去……”心里的血满满地滴了一地,我看得见,
却数不清。
喝光了满满的一杯苦涩后,她就要离我而去,永远地。
她跟我说“再见”,眼中却有再见不能的悲苦,忽然探过身来,点水蜻蜓般地
亲了我一下,带着沁心的诀别的寒凉。
心中苦苦压抑的情感在锥心痛楚中醒来,我追上去拉住她:“雪儿你别走!我
不要你走!”
雪儿转过身来,唇边的笑在橘黄的灯光里像秋风里的落叶,凄绝而美丽。很快
她又背过身去,那纤瘦的背影竟像一堵跨不过去的墙,硬生生地堵住了我的去路:
“太迟了,珉,太迟了,有些爱,经不起等待……其实,你比我更清楚,我俩
不是同一个世界里的人,否则,你不会到今天才表白……”
我咽泪入心,绝望地摇头,却不得不承认她说得对:我们是两个世界的人,不
戴面具,她进不了我的世界;戴了面具,她又不是那个我钟爱的女子。她约我出来,
只是想把过去的情感做个了结,让自己走得无牵无挂。
我颓然松手,我不得不放手。雪儿是我心中惟一的一朵百合,与其让她在我怀
里枯萎,我宁愿她在别人的目光里美丽。
今天的我,依旧周旋在金碧辉煌的虚伪中,说着言不由衷的话,戴着伪善的面
具,间或也去见那些所谓“门当户对”的浮华骄纵的千金小姐。只是,那一场情事
过后,我对周遭形形色色的女人漠漠的,再没有了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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