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一 入冬的江南,景色开始萧条起来。街道上落叶纷飞,而人流拥挤——羊毛衫 正处于热销季节。江州市新城区的每条街道、每条巷子及各个羊毛衫交易区都可 以看到来自全国各地、操着各色口音的商人,熙熙攘攘,热闹非凡。 我从工地上回来,驾着车缓缓地行驶在中山路上。车子前后左右,到处是人 流汹涌,这使我感慨不已。一个区域经济的发展,竟然如此神奇,吸引了这么多 人前来淘金。市场经济的魔力棒,在这片钟灵毓秀的土地上,被这代具有传统织 造业的传人挥舞得如此潇洒自如。 一辆满载着羊毛衫的三轮货车在我车前停了下来,跳下车来的是建国。我赶 紧把车子靠在一边停妥,熄火下车。建国一脸喜色地迎上来:“大哥,好久没见 你了。看到你的车,就把你拦截下来了。” 我递了支烟给他,一边点火一边问道:“建国,最近生意一定很好吧?” 建国说:“是啊大哥,今年羊毛衫卖疯了。我们忙得不可开交,我已招聘了 十几个工人,还交不出货。这不,我刚从加工点上拿衣服回来,客户催得太紧了。” 建国虽然既黑又瘦,但精神十足。看得出来,那种创业的激情兴奋地支撑着 他,使得他不知疲倦地辛勤劳作。我对他说:“建国,你们还是要注意休息,一 定要劳逸结合。做生意的事来日方长。” 建国说:“根本停不下来,客户的钱就打在我帐上,只能加班加点交货。大 哥,过了年我想注册成立一个公司,你来做总经理,我们大干一把。” 我的心一震。建国比我更有雄心壮志,他已不满足做一个个体户,而是真正 想成就一番事业。而我呢,大树底下好乘凉,碌碌无为地过着日子。相比之下, 我有些自惭形秽。我拍了拍建国的肩膀,正要说话,他的手机响了。建国接听完 电话后对我说:“大哥,我得回去了,客户在坐等要货。”说完他跳上三轮货车, 匆匆离去。 我在后面喊道:“建国,你们一定要注意身体,别累垮了。” 正在踩着三轮货车的建国回过头来,对着我笑道:“知道了大哥,你放心吧。” 鲜艳的夕阳映红了建国青春飞扬的脸,显得如此灿烂。 目送着建国的三轮车消失在人流中,不知为什么,我的双眼忽然潮湿了。 然而,晓林出事了。晓林与小芳失败的初恋,造成了他心理障碍。从四川回 来以后,他一直寡言少语、闷闷不乐。百无聊赖之中,他又结识了一个温州发廊 的洗发女。那女孩叫林玲。他们俩人似乎一见如故,相见恨晚。林玲是个洗发女, 她的工作时间是下午到深夜。而晓林在托运站打工,基本上以白天为主。这样, 他俩相聚见面的机会极少。有一阵子,晓林吃过晚饭,就去那温州发廊,坐在墙 边的沙发上,不声不响地看着林玲为别人洗发。来洗发的大都是男人。他们与几 个洗发女开着轻佻的玩笑,有时还要不老实地动手动脚。林玲她们这几个洗发女, 对此已习以为常,与客人们谈笑风生,卖弄风情。晓林老是默默地盯着林玲的顾 客,把人家看得很不舒服。时间一长,温州发廊的老板娘颇有微词,她要林玲别 让晓林再来了,这样坐在那儿会影响生意的。可晓林只要有空,还是去温州发廊 坐在墙边的沙发上,默不做声地看着林玲为一个又一个男人洗发。而林玲对此也 毫无办法,只是小心地应付着客人,以免激怒了晓林。 这天晚上,温州发廊进来了三个流里流气的年轻小伙。他们似乎喝醉了酒, 躺在洗发椅上,一边吞云吐雾,一边放肆地与林玲她们开着“荤腥”的玩笑,还 伸出手来要调戏她们。林玲因碍于晓林在身后,只是笑着、躲避着伸过来的手。 那躺在椅上洗发的家伙,有些愠怒地对林玲说:“你他妈的装什么正经?”一回 头,他看到身后沙发上的晓林睁圆了双眼正盯着他。他便跳了起来,冲着晓林吼 道:“你这小子找死啊?盯着老子看什么?”他这么一嚷,随他一起来的两个小 伙也站了起来。 晓林不甘示弱,腾地从沙发上站起来,虎视眈眈地对着面前的三个小伙,一 言不发。要打架,他不怕。他有的是力气。 那三个小伙怒气冲冲地围了过来。这时,林玲敏捷地冲过去,用力把晓林推 出门外,在门口她对晓林说:“晓林哥你快回去吧,下班后我来找你。” 温州发廊的老板娘也赶出来对晓林说:“兄弟你好汉不吃眼前亏,别在这儿 惹出事来。” 听她们这么一说,晓林满怀屈辱地回到了胭脂汇,躺在床上长叹短吁。 午夜,林玲果真来了。她哭着对晓林说:“我俩谈朋友不合适的,还是分手 吧。” 晓林一听“分手”就急了。俩人关紧房门吵了起来。建国云萍他们还在大杂 院的工棚里忙着活儿,也没在意屋子里的争吵。不管晓林如何分辨与解释,林玲 只是哭泣着说要分手。当她站起来要走时,晓林一把拉住了她。这时,她看到晓 林的眼睛,充满了绝望与冷酷。 是的,绝望与冷酷占据了晓林的心灵。他觉得眼前的林玲与四川的小芳是一 样的可恶。所有的女人都是可恶的。林玲挣扎着要走,怎么挣脱得了一身膂力的 晓林?当林玲大声呼喊着晓林放手时,晓林的一只大手重重地捂着了她的脸。不 一会儿,林玲的身子突然软了下来。晓林大吃一惊,松开双手,林玲轰然倒在了 地上。 心神大乱的晓林抱起林玲,把她放在了床上。他一声又一声地呼唤着林玲的 名字,可是躺在床上的林玲无声无息,她的身子渐渐地凉了下来。林玲就这样死 去了。晓林伏在林玲的身上痛不欲生地哭泣着。等到流完了眼泪,晓林这才恐惧 起来。杀人偿命,自古皆然。他呆呆地看着死去的林玲,思绪混乱不堪。他想把 林玲装进一只麻布袋,背出屋子到野外去抛尸,可是屋外院子里建国云萍他们正 在加班干活。他又想去厨房找一把菜刀,把林玲给肢解了,然后带出去埋藏了。 这些犯罪过程,晓林都是在电视上看过的,他曾经无数次地诅咒这样的犯罪行为, 他对面目狰狞、冷酷无情的罪犯深恶痛绝。然而,现在的晓林,居然也面临这样 一种十分艰难的选择。他想,有时候人的行为固然是可恶得不可思议,其实也是 到了无可奈何的地步。夜深人静,心如乱麻。晓林再一次流下泪来,他身心疲惫, 浑身冰凉的晓林拥着林玲冰凉的身子睡着了。 因为晓林是独自睡在一个房间的,所以这屋子所发生的事儿,在外面赶活的 建国他们毫不知情。直到第二天上午,失魂落魄的晓林走出房间,来到院子里对 正在忙碌着建国、云萍黯然地说:“我把林玲杀了。” 建国给我打电话的时候,声音止不住地颤抖着。我突然感觉到凉意袭来,立 即赶到了胭脂汇大杂院,国民、建国、云萍他们正站在晓林的房间里,不知所措 地沉默着。晓林双手抱着脑袋,瘫坐在地上。我一把揪起坐在地上的晓林,冲着 他的胸膛捶了一拳,吼道:“你真是个混蛋!” 晓林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几步,险些跌倒,建国上前扶住了他。晓林木然地 流着眼泪,对我说:“大哥……我……我不是人,我……” 国民走到我身边,轻轻地说:“大哥,要不让晓林快逃吧,让警察抓到是要 判死刑的。” 我怒发冲冠地指着晓林说:“就是逃到天涯海角,他也是死路一条。不如早 点死了好!” 晓林冲过来,猛地跪了下来,痛哭道:“大哥……我对不起爹娘……对不起 大哥、对不起大家……” 我心底一酸,眼泪涌了出来。屋子里的人全都哭了起来。晓林声泪俱下地说 着:“大哥啊……求求你们以后照顾好我爹娘,大哥……” 我扶起了晓林,我们兄弟四人抱头痛哭。 然后,晓林去投案自首了。他必须为自己的行为负责,那是无法逃避的生命 炼狱。只有这样,那冤死的林玲才能得到安息。 我这才看了一眼安静地躺在床上的林玲,只觉得生命好脆弱。一瞬间,已是 天上人间。一朵灿烂的花儿就这样突然地凋谢了。一声沉重的叹息令我痛惜不已。 晓林的案子还在审理之中,担任晓林辩护律师的是我公司法律顾问于芳律师。 我给老家村支书的办公室打了好几次长途电话,才找到了晓林的爹娘,把晓林出 事的情况如实告知。两个老实巴交的老人,在电话中听到儿子在江南杀了人,立 时就傻了。 我去托运站帮助晓林结算了工资。他的老板是一个挺仗义的人,得知晓林犯 了人命官司后,深为同情。他把晓林的工资全部结算清楚,又另外给了我一千元 钱,说是给晓林父母的安慰金。我把这笔钱汇给了晓林的爹娘。 -------- 红袖添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