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 这天傍晚,国民来电话邀请我和如兰一起去乡下,看看他们已装修好的新房。 国民与敏华新房就在二楼,是一个套房,前间是会客室、后间是卧室,装修 得挺漂亮,空调、电视、VCD 、组合音响等家用电器一应俱全,新床、衣柜、沙 发都是簇新的。国民和敏华的新婚照悬挂在会客室的正墙上,俩人相依相偎,真 是一对幸福的新人。 橙红色的晚霞从窗棱上透射进来,显得极是温馨。 晚饭就在敏华家吃的,又是一桌丰盛的晚餐。喝的是绍兴产的黄酒,用的是 大碗。我平时只喝白酒或者啤酒,没喝过这黄酒。只觉得这黄酒入口甜润,以为 没有酒劲,一碗接一碗地喝着。如兰几次要挡我喝酒,可我酒兴正浓,国民与他 的岳父一个劲地劝酒,我就来者不拒尽兴地畅饮。好久没有这样痛快地喝酒了, 不知不觉地把自己给灌醉了。 酣睡醒来,已是午夜时分。如兰与国民、敏华正围在一起聊天儿。看到我醒 来,如兰赶紧让我喝了一杯红茶,敏华端来一盆热水让我洗脸,这才开始清醒起 来。 国民与敏华的婚礼定在正月初八举行。只有二十来天时间了。我对国民说: “这几天就别出去踩三轮车了,快过年了,休整一下做新郎吧。” 国民嘿嘿笑道:“我还有一件事没办好,春节前必须完成,了却一桩心事。” 他的心中似乎隐藏着一个秘密。 国民的心事就是他在珠宝店看中了一款白金项链,价值八千元。一无所有的 他,就想挣钱买下这款项链,戴在敏华的脖子上,以表达他对敏华的一片深情。 再踩上十天三轮车,他的愿望便会实现了。 我清晰地记得,那个冬日乡村的午夜寒风四起,然而国民在送我和如兰出门 时说出的这个秘密却是热气腾腾。我当时对国民说:“我工资卡上还有点钱,你 先拿去把项链买下来送给敏华吧。” 国民却摇摇手坚定地说:“这是我的爱情信物,我得一分钱、一分钱地挣出 来,这才是珍贵的。” 从山东高密乡出门打工的我的兄弟国民,由于得到了敏华的爱情而满怀幸福。 然而因为贫穷,国民至今还没有送给敏华一份礼物,只有满腹深情。所以他一天 到晚不知疲倦地踩着三轮车,精细地积攒着每一分钱,就是为了那一款价值八千 元的白金项链,他要亲手给敏华戴上这项链,以表达他的一片真情,而现在距离 实现这个神圣的愿望仅一步之遥了。敏华一家都不知道国民的这个秘密,只是感 到这个山东小伙是个过日子的实在人。 那些日子对于国民来说,充满了激情、充满了期盼,他欢快地踩着三轮车, 接送着一个又一个客人,每当收下客人的二块钱、三块钱,他便会小心地藏在内 衣口袋里,满意地拍拍口袋,仿佛触摸到了幸福一般咧嘴一笑,然后迎接下一个 乘座三轮车的客人。他为了节约每一分钱,一天三餐都赶往乡下敏华家吃饭。他 每天都是在午夜后,疲惫地踩着三轮车回到敏华家倒头便睡。 这一天凌晨,国民突然睡不着了,他唤醒敏华兴奋地说:“今天晚上回来我 会给你一个惊喜!”敏华睡意朦胧中应了一声,又睡了过去。 国民怎么能不兴奋呢?他在今天只要再踩上一天三轮车,口袋里的钱已经够 买那款价值八千元的白金项链了。他春风得意地哼着小曲儿踩着三轮车,人逢喜 事精神爽,这生意也出奇地好,他连中饭都顾不上回到敏华家去吃,直到午后一 数钱,他的心颤动起来。他踩了十个月的三轮车,终于挣到了八千元钱。他无比 欣喜地赶往中山路上那家珠宝店,指着柜台里那款白金项链对售货小姐说:“我 要买项链。”他说出这句话时,声音虽然有些颤抖但十分宏亮。 那个漂亮的售货小姐有些怀疑地看了国民一眼。国民着急地解开棉衣的钮扣, 从贴身的口袋里掏出了一大叠已兑换好的百元大钞,然后又把今天挣来的零钱也 全部放在了柜台上,中气十足地说道:“整钱是七千九百元,零钱是一百元。” 售货小姐这才知道这个貌不惊人的外地小伙不是开玩笑的,她皎美的脸颊上浮起 了灿烂的笑容,从柜台里拿出了那款白金项链。这白金项链真的漂亮,尤其是挂 坠上的几颗天然钻石,折射着美丽夺目的光芒。国民爱不释手,笑容可掬。 站在一旁的珠宝店老板走过来对国民说:“这位兄弟,我就收你七千九百元, 那一百元零钱你收起来吧,算是优惠给你了。” 国民把那款白金项链仔细地揣到怀里,珍藏在内衣口袋,又收起一百元零钱, 对老板道了谢,然后心花怒放地跨出了珠宝店的大门。 站在中山路上看人来人往,国民的心中溢满了幸福,他想立即赶回敏华家, 把这幸福赠送给自己心爱的人。偏偏这时有人要乘座三轮车,国民没有拒绝,只 是下意识地上车拉客。这已经是他的习惯性动作——使劲踩车、埋头赶路。尤其 是今天国民的心情多么欢乐,飞旋的车轮似乎也在为他兴奋地喝彩。 眨眼的功夫天就黑了,国民这才觉得又累又饿,他还没吃过午饭。这时,国 民把三轮车转过方向,往乡下敏华家踩去。可是他真的觉得浑身没有一点力气了, 双腿踩不动车轮了。他看到路边一家面店,就把三轮车停靠在一旁,走到店里要 了一碗三块钱的阳春面,他实在舍不得在外面化钱,只要充充饥能赶路就行了, 回去再吃饭。吃了一碗阳春面,又点了一支烟,果然感觉到身上的力气慢慢地回 复过来了。 国民上了三轮车往回走。出了灯火通明的城区,拐上了乡村道路。天色昏暗, 北风呼啸。这乡村道路上黑灯瞎火的,没有一个行人。国民飞快地踩着三轮车, 他的心儿早就飞到了敏华的身边,他似乎看到了敏华在戴上项链时那幸福的笑容。 就在这时,国民看到前面有几个黑影,一字排开晃悠过来,他便放慢了车速, 只听有人喊道:“停车,带我们回市区。” 国民停下车来说:“我今晚收工了,要回去休息。” 其中一个人凑过来,对着国民吸了几口烟,然后叫起来:“这不是那个小山 东嘛……” 国民借着对方的烟火,也已看出那几个人是曾经坐过他车子不付钱还揍了他 的地痞,惹不起躲得起,走为上策。然而他无法绕开他们,只好赔着笑脸对他们 说:“今晚我真的不能带几位兄弟回城了,我要回去了。” 有人冷笑道:“上次你那个大哥把我们都打坏了,还没有算账,今晚你是溜 不了啦,是我们兄弟报仇的时候了。” 他们拥上来把国民拖下了三轮车,国民依旧赔着笑脸说:“有话好说,改天 我请大家喝酒……”他的话还没说完,脸上已挨了一拳,觉得鼻子一热,有火热 的液体流了出来,他下意识地用手一擦,闻到了浓郁的血腥味。在黑暗中,国民 被这几个地痞拳打脚踢,他只是双手护着脑袋,还有还手。我的兄弟国民真是个 老实本份的小伙儿,可是在这样的处境之下,显得太过怯懦、软弱了。像只无力 反抗的小绵羊一样,任人宰割。他以为骂不还口动不还手对方就会发了善心,出 了气就会放过他了。国民被踹倒在地上,依然护着脑袋。这几个地痞对着毫无反 抗的国民死命地踢打着,国民几乎被打晕了过去。这时有人说,搜搜这小子的口 袋,找点钱喝酒去。国民觉得棉衣口袋里的一百多钱给掏走了,接着又有手往他 的内衣口袋搜索。他突然惊醒过来,他为敏华买的白金项链就藏在内衣口袋里, 他便用双手抱紧胸口。然而,他的双手很快被拉开,被狠狠地踩在厚厚的皮鞋下。 他奋力想抽回自己的双手,立即听到自己双手骨折的声音,心头掠过一阵阵锐利 的剧痛。这时,国民感到又有魔爪伸向他的内衣口袋,他感到他的幸福就要被抢 走,他感到真的绝望开始袭击他了。突然,国民使出浑身的劲儿,猛力昂起头来, 一口死死地咬住胸前那只可恶的魔爪! 一声惨痛的嗥叫回响在黑暗的冬夜。立时有七手八脚上来,试图让国民放开 咬住的那只手。可是国民的两排牙齿已咬死了那只手,根本没法让他松开自己的 嘴巴。有人揪着国民的头发,用力向冰冷坚硬的乡村公路上撞去。一下、两下、 三下……国民的脑袋已血肉模糊,不知不觉中他已昏死过去。有人使劲掰开了国 民的嘴巴,那只手掌丢了一大块肉才抽了回去。那几个人惊恐万分,消失在黑暗 中。 而我的兄弟国民就这样睁着永不瞑目的双眼,在这江南的冬夜走完了生命的 历程。他最后以生命的抗争,保住了那款为敏华买的珍贵无比的白金项链。 那些日子我突然恍恍惚惚,行尸走肉一般。我始终觉得国民的死亡只是一个 未醒的噩梦,一个命运之神的恶作剧。 在为国民更换衣服的时候,我找到了国民珍藏在内衣口袋里的那款白金项链。 国民的身体已冰凉彻骨,然而这项链却是炽热的,捧在手中觉得高温般的灼痛。 我记得那个寒风四起的乡村午夜,国民热气腾腾地说要在这几天挣够八千元,给 敏华买回这白金项链。我哽咽着对早已悲痛欲绝的敏华说出了国民的这个心事, 然后把这白金项链郑重地交给了敏华。敏华接过这白金项链,未及放声悲哭,就 已昏死过去。 群殴国民致死的四个地痞当晚就被抓获了,他们慌慌张张地择路而逃时,正 好遇上了巡警,巡警看到他们神色惊慌、衣冠不整而且带着鲜血,便把他们带回 警署进行盘查。四个人很快坦白了罪行。警察立即通知救护车赶往出事地点,抢 救已不省人事的国民。可叹国民已阴阳两隔,命落黄泉。 国民的爹娘带着一帮亲戚从山东星夜兼程赶到了浙江。他们在殡仪馆的停尸 房,围着国民的尸体呼天抢地、痛哭不已。尤其是国民的爹娘,可怜白发人送黑 发人,伤心过度,一再晕厥倒地。虚弱的我,满怀伤痛与愧疚一次又一次地送他 们到医院打点滴。 壮志未酬、英年早逝的国民被推进了焚尸炉。高高的烟囱上一缕青烟悠悠升 起、升起……又盘旋而下、再下……绕着烟囱不肯散去。我们再次恸哭在一起。 栩栩如生的国民瞬间成了一堆骨灰,盛放在一只木制的骨灰盒里。而他那孤 寂的灵魂终将哀怨不绝地飘荡在这异乡故土。 国民的爹娘希望把国民的骨灰带回家乡叶落归根,可是敏华一家已把国民视 为家人,国民事实上已是敏华的丈夫,而且敏华已怀上了身孕,那是国民留下的 骨肉。国民的爹娘最后同意把国民安葬在江南。 -------- 红袖添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