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节:五、始信文章通造化 五、始信文章通造化 前面说过,《红楼梦》的主题和内涵都是多重的,具有广阔的阐释空间。如 果仅从单一维度上分析,视角上可能会有较大的局限。自清代中后期以来,关于 《红楼梦》思想内容和艺术手法的评价十分庞杂,甚至互相矛盾,比如有人认为 它是淫书,有人却认为它是" 戒淫之书" 。关于《红楼梦》是不是淫书的问题, 现在恐怕没有多少读者感兴趣了。但《红楼梦》解读中的局限性依然存在,记得 我上中学时,经常听到的一个说法是:《红楼梦》是一部伟大的现实主义著作。 不知大家对这个问题怎么看,反正我是觉得有些可笑。这里只说两点:第一,如 果说《红楼梦》是现实主义著作,有谁见过一个男孩子生下来嘴里就含着一颗玉? 这个恐怕很难用现代医学来解释。虽然我见过有人试图用中医的原理来解释冷香 丸的配方,但估计距离解释新生儿胎里含玉还有很长的路要走。何况贾宝玉不仅 出生时口含宝玉,而且玉上还有字迹——什么" 莫失莫忘,仙寿恒昌" 之类。除 了这个,书中还写到青埂峰下顽石的嗟叹、绛珠仙草的还泪,以及宝玉梦中的太 虚幻境,包括一僧一道的神秘往来,这些超现实的幻设,都只能在近乎梦幻的象 征、隐喻乃至反讽的层面上理解。第二,中国古代的贵族王侯家里有个类似大观 园的园林,应该是很平常的事情。但任何一个王府的私家花园,都不可能有大观 园那样的性别构成——里面居住着一个男孩子和一大群女孩子,女孩子们或是男 孩的姐妹,或是亲戚、或是丫鬟。这是一件很奇怪的事情。《红楼梦》的作者给 我们的解释是,贾元春省亲完毕以后,特命宝玉和姐妹们去居住。因为她觉得大 观园是为省亲而建的,等她回宫以后,贾府就会把园子封锁起来,未免寥落。况 且家里现有几个能诗会赋的姊妹,何不命她们进去居住,也不使佳人落魄,花柳 无颜。而贾宝玉自幼在姐妹丛中长大,如果不让他进去,只怕他觉得冷清,一时 不畅快了,惹得贾母王夫人忧虑。所以也让贾宝玉进园去读书——这个理由看似 合理,但在现实中恐怕并不具备可操作性。有人开玩笑说,在过去的封建社会, 只有两个地方拥有这样的性别构成,一是皇帝的后宫,二是青楼。这话虽然不好 听,却是事实。因为王公贵族们确实不可能做出这样的举动,让家里一个十二三 岁的年轻公子和姐姐妹妹们同住在一个园子里。而其他男性——比如贾环,他是 贾宝玉同父异母的弟弟,还有贾宝玉的侄儿贾兰——他们年龄更小,却都没有权 利住到大观园里面。从这一点来看,大观园只可能是作者虚拟出来的场所,用以 给宝玉和姐妹们提供青春的庇护。它和贾宝玉出生时带的宝玉一样,都是非现实 的存在。 但在另一方面,《红楼梦》又很容易给人造成一种真实的感觉。作者描写家 里喝酒、看戏、作诗、恋爱、吵架,以及家族内部的权力斗争,都像是我们身边 真真切切的生活。它不像神魔小说《西游记》,孙悟空有七十二般变化,一看就 是出自作者的想象。包括英雄传奇小说《水浒传》,虽然写的是人,而不是孙悟 空那样的妖,或者观世音、如来那样的神佛,但鲁智深倒拔垂杨柳,武松在景阳 冈一喝十八碗酒,无论如何都不是常人所能办到的。但是《红楼梦》不同,它是 一个人情小说,写的是平常的人和日常的事件,而且我们有充分的理由相信,作 者把家族和自己的生活遭际、人生体悟真切地融入了书中。但这又不免产生了另 外的问题:虽然对艺术原型的再创作和历史的实录终究是两回事,可是在一些研 究者那里,却又走上了另一个极端,说《红楼梦》就是曹雪芹的自叙传。这种解 读方式也有深厚的文学传统做铺垫,比如文学创作中的角色置换。 中国古代的文人有一个奇怪的习惯,明明自己是男性,但写诗的时候却喜欢 用女子的口吻代言。这是从《楚辞》开始的香草美人传统。屈原是男性,他却喜 欢用" 灵修" 来指代君王,用" 美人" 来比喻自己。在他之后,许多诗人都继承 了这个传统,比如曹植《七哀诗》中的" 愿为西南风,长逝入君怀。君怀良不开, 贱妾当何依" ,乍看还以为是写爱情,但这个" 君" 却是指君王," 贱妾" 则是 自指," 长逝入君怀" 并不是说女子的爱情圆满,而是指获得君王的赏识。唐代 也有很多诗歌使用了这种角色置换的手法。比较著名的有朱庆馀的《近试上张水 部》," 洞房昨夜停红烛,待晓堂前拜舅姑。妆罢低声问夫婿,画眉深浅入时无? " 大家不要以为这是写新婚的诗,其实这是以新嫁娘的心态自喻,表面上问自己 的眉毛画得好不好,实际上是求问考官是否中意自己的文章。 以上这些都是文学创作中的角色置换,作者在诗里隐藏了自己的真实身份, 去扮演另外一种角色。那么在《红楼梦》中,是不是也存在这样的手法呢?不知 大家对唐传奇是否熟悉,我这里想讲一个《莺莺传》的例子。《莺莺传》是著名 元杂剧《西厢记》的原本。中国文学史上一共有三个《西厢记》,分别是唐代元 稹的《莺莺传》、金代董解元的《西厢记诸宫调》和元代王实甫的《西厢记》杂 剧,最末一个可谓名动天下。不过我们今天要谈的不是王西厢,而是唐传奇《莺 莺传》。元稹在《莺莺传》里写了张生与莺莺的相识,张生追求莺莺的过程,以 及二人的结合和分离。这些都是以张生的视角在写——据陈寅恪先生的考证,张 生的原型就是元稹自己,《莺莺传》隐入了他年轻时的一段感情经历,所以小说 基本按照张生的视角来写,这没什么问题。但在张生抛弃莺莺之后,元稹又站在 莺莺的角度写了几首诗,而且写得情真意切,非常动人,比如" 不为旁人羞不起, 为郎憔悴却羞郎" ," 弃置今何道,当时且自亲。还将旧时意,怜取眼前人" 。 莺莺在被张生抛弃以后,又嫁给了别人,她心里十分痛苦,但还是劝张生要好好 对待现在的妻子,并没有怨恨他的意思。这个时候我禁不住就想,既然元稹能够 体会莺莺的痛苦,他为什么还要抛弃他的恋人呢? 《莺莺传》其实是对元稹年轻时和表妹之间的感情经历做了角色置换。元稹 和他的表妹,在故事里面成了张生和莺莺。元稹当年为什么抛弃表妹?理由十分 荒唐。他的一首《古决绝词》讲得比较清楚," 幸他人之既不我先,又安能使他 人之终不我夺?已矣哉,织女别黄姑,一年一度暂相见,彼此隔河何事无?" 他 的意思是说,牛郎和织女被隔在天河两岸,一年只见一次面,那有什么事情不能 发生呢?其实是怀疑对方:想当年你能够轻易地和我在一起,现在隔这么远,谁 知道你会不会跟别人在一起呢?这是一种毫无根据的怀疑,责任并不在他的表妹 ——这一点暂且不论,大家要知道的是,元稹拿自己和他表妹之间的一段感情, 在《莺莺传》里做了成功的角色置换。即使我们不知道元稹的故事,也会被小说 本身所打动。 我讲这些,并不是为了说明曹雪芹有一段自己的故事隐含在《红楼梦》里面, 事实上我非常反对拿这种方式去解读《红楼梦》。新红学里有关" 自传说" 的部 分,本质上是实证方式" 掩护" 下的索隐红学。不知有没有人注意到,我前面讲 了那么多角色置换的例子,是以诗歌居多。因为角色置换的手法比较适用于抒情 文学,对叙事文学而言却比较困难。《莺莺传》的抒情成分较重,而且是短篇小 说。假如换成长篇小说,这种置换的成功率将会大大下降。前面所讲的《红楼梦》 带给我们的真实感,其实源于曹雪芹的人生体悟——他在《红楼梦》里真实写出 了贾宝玉、林黛玉的成长,其中融入了自己的生活感受。我一直相信,贾宝玉的 经历并不同于曹雪芹,但贾宝玉的心态,譬如他在黛玉葬花时所感到的异常悲悼, 他在大观园的富贵生涯里不断增长的愁闷,有关死后化灰化烟的绝望设想,以及 对成长的恐惧和排斥,大概都是曹雪芹曾经体验过的情绪,所以他能够写得那样 真切动人——就我个人而言,近年来再读《红楼梦》,最关注的就是这些成长中 的" 意绪" ,而不限于具体的情节和经历。 康德曾说:" 有两件事我愈是思考愈觉神奇,那就是我头顶的星空和内心的 道德法则。" 现在我觉得,《红楼梦》也是一样愈思考愈觉神奇的事物,其在小 说创作上的超前性导致了它的多元阅读命运,也使得无数解读者陷入了" 梦魇" 的局面。清代谢章铤写过一首《一斛珠·红楼梦题后》,末句道:" 珍重来生, 莫入红楼可。" 而我想说的是:如果你读了《红楼梦》,也许会后悔,但如果你 不读《红楼梦》,就一定会后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