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节:四、解道飘零同过客(2) 现在我们有必要对黛玉和妙玉两人的心理做一个探讨,在我看来,她们内心 的认同感来自共有的客寓情结。我觉得一个人生活在世界上,最需要的是内心深 处的归宿感。不一定非要在生身的故乡,但应该有着普泛意义上的故乡感觉。至 于为什么需要归宿感,我从前不明白,现在却想出了答案,我们需要归宿感的根 本原因在于——安全。在这个无常的世上,我们希望藉此幸免于难。 我曾经仔细读过崔颢的《黄鹤楼》和李白的《金陵凤凰台》,一直觉得崔颢 的那首更为出色。因为李白的最后一句" 总为浮云能蔽日,长安不见使人愁" , 不过是常见的壮志难酬,崔诗的结尾却问出了我们人生普泛意义上对归宿感的寻 觅。" 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 ,当崔颢站在黄鹤楼头茫然地问一声 乡关何处,其实并不指现实中的故乡。他问的是内心深处的归宿感,问的是一种 停靠,一种皈依。 与归宿相对的,便是流浪。再往好听里说,叫做客寓。这在王粲的《登楼赋》 里表现得更为明确: 登兹楼以四望兮,聊暇日以销忧。览斯宇之所处兮,实显敞而寡仇……虽信 美而非吾土兮,曾何足以少留。遭纷浊而迁逝兮,漫逾纪以迄今。情眷眷而怀归 兮,孰忧思之可任。凭轩槛以遥望兮,向北风而开襟。平原远而极目兮,蔽荆山 之高岑。路逶迤而修迥兮,川既漾而济深。悲旧乡之壅隔兮,涕横坠而弗禁。 王粲在这里抒写的漂泊感是中国古代文人中的典型。因流浪而失意,因失意 而怀乡。" 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 ,就这样成了许多失意文人永生的情结。 上大学时很喜欢读一本书,松浦友久先生的《李白的客寓意识及其诗思》,从中 可以知道李白的诗作和人生总体上将" 旅人=客子=客寓者" 贯彻到底。而对于 一千年后曹雪芹笔下的妙玉和黛玉来说,这一意识亦潜藏心底,终生挥之不去。 有关黛玉的客寓意识,我已经做过较为详细的分析。在这一点上,妙玉其实 比黛玉更加不幸。因为她的客寓意识与漂泊感除了来自故乡的远隔,还多了一重 佛门与世俗的障碍。对她而言,后一个佛门和人世的鸿沟,甚至远甚于离乡的苦 痛。当然,如果妙玉真的安心于独守青灯古佛来终老一生,这一点便不再称其为 问题。因为出家意味着抛弃世俗的家,出家人原该无家、或者说是不需要家的。 我看过学诚大和尚的博客——学诚大和尚是龙泉寺的方丈,龙泉寺在京郊凤凰岭, 想必有人去过。现在好多法师都有博客,那些法师也跟着与时俱进——他的博客 里有一篇文章,说寺里修行的法师都要经常搬家,所谓搬家,也就是从一个房间 换到另一个房间,以此消除他们的执著。再举个大家熟悉的例子,比如《西游记》 里的唐三藏,他去西天取经,跋山涉水,风餐露宿,其志在弘扬佛法,自然不会 有什么对世俗的眷顾,也就不会有漂泊的悲愁。否则一路上女儿国国王招亲,玉 兔公主招亲,那么多美人想要给他一个家,他就该留下了。但妙玉不同,她是因 为自幼多病,买了很多替身都不中用,这才入了空门,而且带发修行,连三千烦 恼丝都没断尽。不愿终老佛门但又被迫身入佛门,这是妙玉的悲哀。如果说黛玉 是在世间流浪到贾府,妙玉却更加不幸地流浪到了佛门。 在本文的开始,我提到曹雪芹用" 仙" 字来称呼的只有黛玉和妙玉,既然是 仙,她们的家就一定不在人间——在人间就是凡人了。她们与凡人最大的不同在 于尘世中的客寓身份与无归宿感。松浦友久先生认为,李白的客寓意识和以此为 基础的诗思的最鲜明象征,就是他天宝初年在长安的体验,即得到了" 谪仙人" 的称号,由此促成了李白诗风与性格的自觉化——因为他对这个称号很满意,所 以更加自觉地往这个风格上走。而" 谪仙人" 的意象结构,则包括才能的超俗性、 对社会关系的客寓性以及言论举动的非拘束性。 我觉得这三点对黛玉和妙玉都很适用。先说才能的超俗性,她们都超俗的才 华资质;其次是社会关系的客寓性,她们一个流浪到贾府,一个流浪到佛门,两 人都没有现实社会的责任承担。比如林黛玉在贾府就没有理家的责任,因为那是 别人的家。第五十五回王熙凤在选理家的人才时对平儿说过,林丫头和宝姑娘他 两个倒好,偏又都是亲戚,又不好管咱家务事。第六十二回探春统计各人生日的 时候,袭人说二月十二是林姑娘,就只不是咱家的人。妙玉也一样,虽说名义上 是下帖子请进大观园,其实跟其他小尼姑,甚至小戏子一样,都是为贾元春省亲 放在园子里的一个装点,当然不会有现实责任感;最后说言论举止的非拘束性, 她俩说话做事都很率真,没有掩饰。因为有客寓的身份,所以在某种程度上免去 了世俗规约的可能。我觉得这种内心深处共同的客寓情结,正是黛玉和妙玉心灵 契合的关键所在。黛玉的前生是绛珠仙草,而书中虽未明确指出妙玉是流寓凡间 的仙子,但她自始至终以" 槛外人" 的身份独立于世俗之外。" 槛外人" 这个称 呼对妙玉的意义之重大,几乎不亚于" 谪仙人" 之于李白,这个我们后面还将详 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