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节:五、从来心事未分明(2) 《琴挑》一折讲陈妙常晚间在观中弹琴,弹的是《潇湘水云》的曲子。潘必 正恰好在外面听见,便进去称赞了一番。陈妙常请潘必正也来弹一曲,于是他弹 了《雉朝飞》:" 雉朝苟兮清霜,惨孤飞兮无双,怜寡阴兮少阳,叹鳏居兮彷徨 " 。陈妙常问:相公正当壮年,何故弹此无妻之曲?潘必正赶紧说,我本来就没 有妻子啊。陈妙常说,这不关我的事。接下来陈妙常有一段唱词: 长清短清,那管人离恨?云心水心,有甚闲愁闷?一度春来,一番花褪,怎 生上我眉痕?云掩柴门,钟儿磬儿枕上听。柏子座中焚,梅花帐绝尘。果然是冰 清玉润。长长短短,有谁评论?怕谁评论? 大家如果单看这一段曲文,会觉得什么问题都没有,因为陈妙常一直在讲: 我是出家人,我没有什么闲愁,无论春来还是花褪,我都不经心。我住的地方超 凡脱俗,我的心冰清玉润,根本不会惹人评论,我又怕谁来评论呢?——总觉得 唱这一段时的陈妙常是最接近妙玉的。反复表白着" 槛外人" 的身份,既说给潘 必正,也说给自己。但毕竟从弦歌深层的余韵里,还是可以感到重重掩抑下的凄 清与悸动,一点一滴透过那外表的孤冷。 还是在第四十一回,大家喝完了梯己茶,宝玉对梅花雪茶赞赏不已。按理说 妙玉应该很高兴才对,因为刚才宝玉说到她这里就把金玉珠宝贬为俗器,她就非 常高兴。但这会儿妙玉却正色道:" 你这遭吃茶是托他两个的福,独你来了,我 是不给你吃的" ,而宝玉似乎已深领其意,说:" 我深知道的,我也不领你的情, 只谢他二人便是了。" 妙玉对这种告白显得颇为满意,道" 这话明白" ,这真是 闻弦歌而知雅意了。 常常想,这一段就像《玉簪记·琴挑》,两人对面时根本无法挑破也无从挑 破,只能在说话的字里行间寻找那一丝余味,那一抹颤音。甚至在寻找中还有刻 意的回避,刻意的掩饰。倘若这个算得上爱情的话,就一定是爱情中最悲哀的那 一种。在《琴挑》接近结尾时,陈妙常送潘必正出门,以为他已经走远,便独自 用一段唱词表明了心迹。其实潘必正就藏在花阴下偷听,虽然听不太真切,但也 约略感到了陈妙常内心里涌动的情愫。而我听到潘必正离去之前的最后一段唱词, 脑海里闪现的竟是妙玉的影像: 我想他一声两声,句句含愁恨。我看他人情道情,多是尘凡性。妙常,你一 曲琴声,凄清风韵,怎教你断送青春?那更玉软香温,情儿意儿,哪些儿不动人? 他独自理瑶琴,我独立苍苔冷,分明是西厢形境。 和妙玉相同的是,陈妙常也被一道门槛隔绝了红尘,任由心里默默地泛起一 点悸动,面对着门槛之内的遥遥尘世。和妙玉不同的是,陈妙常最终迈进了门槛, 追到了秋江——在《秋江》一折中,因为陈妙常和潘必正的感情被住持发觉,潘 必正被迫提前离开,陈妙常在秋江上追到潘必正,送给他一支玉簪留作纪念,两 人最终结为夫妻,获得了尘世的一切幸福。而妙玉的脚步永远只能止于那道门槛 之外。从《红楼梦》前八十回所有关于妙玉的情节来看,她曾经向那鸿沟些须走 过一小步,但很快便终止于自我的挣扎了。接下来的一步不敢走也不能走,于是 所剩的只有永久的守望。 后来我想,对于黛玉和妙玉而言,也许都只有宝玉才可以算是人间真正的知 己,所以她们以各自的方式分别走进了宝玉的生活。但林黛玉和贾宝玉毕竟有一 段缠绵三生的木石前盟。贾宝玉的前生神瑛侍者给林黛玉的前生绛珠仙草以灌溉, 绛珠仙子下凡为人来报答这一段灌溉之恩,用一世的眼泪偿还他,所以林黛玉拥 有了贾宝玉今生今世的爱情。 而妙玉又有什么呢?她和宝玉之间只有一道隔绝佛家和红尘的门槛。曾经就 " 槛外人" 这三个字做过长久的思索,结果发现这一称谓之于妙玉的意义,几乎 不亚于谪仙之于李白。但细细想来," 谪仙人" 和" 槛外人" 两种客寓意识之间 又有着微妙的不同:" 谪仙人" 更多带有一种奔放、飘逸、无拘无束的意味,而 " 槛外人" 从一开始就表现出一种无法摆脱的悲剧感。谪仙虽然同样客寓红尘, 但并不妨碍其在某种程度上产生对红尘的依恋,因为他毕竟只是流寓人间,在世 上或许可以找到一种类似于归宿的感觉。" 谪仙人" 的身份虽与世俗有一定程度 的疏离感,毕竟不至于构成沟通世情的巨大障碍;" 槛外人" 却在失去仙界之后 紧跟着又以一道门槛隔绝了人间,这种归宿感的几近空白带来的必然是刻骨铭心 的孤独。在这一点上,黛玉更近于前者而妙玉属于后者。所有无奈的悲剧,就从 那一道门槛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