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第二天一早上班,罗书记还来不及找承包顺风大厦中央空调的包工头和派出所 胡所长,就接到了省外经贸厅办公室的电话,说朱厅长率领人事处处长和纪委书记 等一行人马已奔驰在高速公路上。罗书记认得厅办公室的这位秘书,每次去厅里公 差都见面打交道,逢年过节,都少不了这位秘书的一份特产海味。罗书记就问什么 事这样兴师动众,十万火急赶来我这儿?秘书卖关子,说:“这是秘密。” 罗书记说:“上次你不是说你岳母最喜欢北部湾鱿鱼炖猪头肉吗?”秘书笑道 :“罗书记你记性真好。” 罗书记说:“我最怕你忙于公务,贵人多忘事。” 秘书小声说:“哪里。罗书记,说实话,我也帮不了你多少忙,只是预先跟你 通通气,让你有所心理准备。” “说吧,电话比高速公路快。” “朱厅长是拿着一沓举报信去找你的,昨天你们顺风集团公司有人来省委上访, 听说准备群访,你知道,现在正是省党代会筹备阶段。” 罗书记心里咯噔了一下,看来自己这堵堤坝还是拦不住怒吼的潮水。想想自己 出山这段时间,的确只是起到了缓冲矛盾的作用,但此时回过头来小结一下,根本 一件事情也没有圆满解决。罗书记像被水期遗留在滩涂上的自杀未遂者,不知该走 向遥远的大海深处还是在原地再次等候大海的水期狂潮。 厅里的秘书在电话那头喂了几声,罗书记如梦初醒,反应过来了,秘书说: “我还以为你挂了,罗书记,以我的经验,你是一个好领导,一个优秀的共产党员 ——” 罗书记苦笑道:“你是不是刚为一个离休老干部写完悼词?” 厅里的秘书也笑了,更小声地说:“有人来了,我只跟你说一声,做官不会做 过世的,你心里有个底,我就不多说了。” 罗书记握着断了线的话筒,回味着这句平白的大实话,心跳如话筒传出的嘟嘟 声,没着没落。 从省城到这儿,高速公路只用两个小时,然而罗书记不知道该准备什么?你尽 管跟厅里的秘书联系过,他也跟你小声叨了一阵子话,但他泄密了吗?没有,他对 你小声说了,说到你心里空,但你没有捉住什么“重点”落实,你也无从准备—— 除了为领导洗尘的饭局。——这就是长期蹲大领导身边的小秘书的高明之处,让你 觉得跟你泄露高层秘密了,但你又无从证明他是说了,或者你早就猜到了几分,他 点了题,你画龙,他点睛,余下的你就不必添足了。答案尽在不言中。罗书记将自 己的心情稍为整理一下,叫黄进将那几份处理地皮风波、集资风波、服装客户和炮 竹厂退税事件的解决方案在电脑里再修改一遍,连同与中行和税务局协商中的还贷 和处罚计划一起复印十几份,并在斜阳岛宾馆的海鲜厅订下中餐。十点多钟,朱厅 长一行人的大奔、宝马和劳斯莱斯就直驱顺风大厦的大拱门厅堂了。罗书记也率领 副总高平等集团公司的相对应领导来到门外恭迎。朱厅长红光满面,身材魁梧,湖 南人,军人出身,一头自然卷曲的黑发,看不出是奔五十的人。朱厅长踏下顺风大 厦的地板,将手递给趋前一步的罗书记时,狠狠地跺了几脚,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 :“被拍卖前,多来几趟吧!”罗书记了解军人作风的朱厅长,他知道厅长开门见 山,直奔主题了,就对朱厅长“如数家珍”道:“这幢城市标志性的风帆建筑到今 天为止,除了内部职工,已分别被税局、中行和炮竹厂威胁拍卖三次了。” 朱厅长仰天大笑,突然刹住笑声,冷森森地说:“不,到目前为止已达到四次!” 罗书记一脸惘然,但看样子朱厅长不像开玩笑,还当着这么多领导的面,而且 军人出身的厅长不爱在工作时间开这种“典卖祖业”的“厅级”玩笑。 黄进笑着请领导们上接待室休息。 朱厅长坐在接待室里,茶也没喝一口,大手一挥说:“我们就当这是会议室, 厅里的第一个现场办公会就在这开,看看罗书记掌舵的这艘顺风巨轮航行如何?我 先讲讲我的看法,不对的地方请大家教正,那就是我上了这艘顺风巨轮,第一个感 觉就是有不安全感。” 罗书记的心里轻轻地笑了一下。他发觉大家都在窥探自己。 朱厅长还在挥动着大手,慷慨陈词,“根据省党委、省政府的指示,我此行目 的,是为了收编和改组作前期准备,我们共产党人都讲究一个政治思想工作,我们 这种工作要做在前,做得主动,千万不能被动。” 会场气氛顿时有些紧张。朱厅长盯着罗书记的眼光就像盯着一艘沉船:“罗书 记,刚才我说的第四次拍卖不是空穴来风,是昨天省交通银行行长亲自告诉我的, 说他们省交行要起诉拍卖你们顺风大厦,这是怎么一回事,我看你这个船长也不清 楚。” 罗书记老实承认:“是不清楚。” 朱厅长环顾四处,板着脸道:“我不是说嘛,工作要做在前,不能被动,这不, 都要被人家拍卖家产了,还蒙在鼓里为自己寻找路。”坐在一旁的副总高平讪讪一 笑,说:“厅长,那时罗书记还不是一把手,不像现在明察秋毫,英明果断。” 罗书记睃了高平一眼,撇开他,说:“朱厅长,在此我先声明两点。” 朱厅长点点头,说:“你声明。” 罗书记说:“第一,我从来没有为自己寻找退路,我自从被领导信任,鼓起勇 气忍辱负重重新出来工作以来,一直都没有为自己寻找退路,正相反,我一直都在 为顺风这艘巨轮寻找退路,具体的工作一是化解群访,缓和矛盾,二是直面被拍卖 的威胁;第二点我要先声明的是,我从来没有跟交行打过交道,更没有接触过省交 行,所以他们要起诉拍卖顺风大厦,我当然实事求是地说不清楚。” 朱厅长说:“林华宋没有跟你说过这回事?” 罗书记摇摇头:“林总那时是法人代表,他管着土地和楼房证照。” 朱厅长从皮包里拿出一份复印文件,递给罗书记。 厅里的纪委书记一副苦瓜脸,说:“那只能说最清楚的人在监狱里面了?” 朱厅长说:“罗书记,当着厅里这么多领导的面,我跟你说实话,对于交行, 我能担保的时间不会太长,如今外贸的信誉度日渐下降。” 罗书记将这份省交行要拍卖顺风大厦的理由的文件合起来,说:“厅长,我的 想法是,越多人想拍卖顺风大厦,越难拍卖,你信不信?” 朱厅长突然笑说:“怪不得人家告诉我,说你是一个赖皮党委书记。” 在座的领导们都笑开了。 罗书记没有笑,因为他突然强烈地感到了:孤身一人处在行将沉没的顺风巨轮 上的,其实只有一个人,那就是自己。他们只是隔岸观沉船,或者只是像想放一把 鬼火的副总高平觊觎私欲的阴暗心理,只是故作深沉地聆听四面楚歌,只是在岸上 指手划脚出主意,说是为你校正航线,为你避风避浪,为你规划蓝图,为你树立新 世纪外贸远洋的航标灯,为你“入世”后融入世界贸易潮流,最后的致悼辞“沉舟 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也是一种冷酷的“我活比你死好”的场面。否则, 说千万句,都不够你一脚踏上船来说明患难与共的一切一切。朱厅长终于喝起了茶, 润着喉咙咳了声,说:“罗书记,你再讲讲你的想法。” 朱厅长等待着,那对沉重的眼袋仿佛要对罗书记收紧绳索。 罗书记终于浮出水面,他换了口气,说:“厅长刚才说别人叫我赖皮书记,最 近还有人叫我拍卖书记呢!外贸有今日,谁做梦也梦不到。顺风集团公司现在的焦 点问题当然是面对多宗拍卖。一起骗取国家退税案,将五十几年的外贸老问题挖掘 了出来,而且是以这种致命的代价来偿还,比如朱厅长刚刚交到我手上的这份省交 行要起诉拍卖我们的文件,就是一个典型的例子,林总没出事前是法人代表,他没 有征求过我而用顺风大厦的房产证向省交行抵押贷了几千万,以为做了炮竹烟花这 笔大买卖就可以顺利地取回房产证,但一个骗税案林总入狱了,税务局现在不仅不 肯退税,而且代表国家行使处罚权,也加入了拍卖我们的行例,而税退不了,当然 也无法向省交行交待,交行要拍卖我们也是情理之中,但林总的炮竹烟花来源于那 些乡镇的烟花炮竹工厂,他们联合起来群访,为了索回自己的几千万货款,也威胁 要起诉我们、拍卖我们的办公大厦。更为严重的可能还在后头,那就是跟我们合作 了半个世纪的中行,他们如果知道交行抢在前头要拍卖顺风大厦,他们更不会坐而 观之,因为我们外贸一直是向中行贷款做生意的,现在已欠他们四个亿,他们有理 由恼火,因为我们为什么向省交行抵押了房产证,而不是向他们?”全场厅处级以 上的领导都寂静了。 朱厅长转动着茶杯盖,等了很久才说:“罗书记,那么问题的解决只能是税务 局将几千万出口退税退回来?” 罗书记反问:“不是这样吗?税务局退回了几千万的出口退税,一可以还贷向 省交行换回房产证,二可以平息乡镇烟花炮竹厂的货款风波,三还可以以一种好的 积极的态度跟中行商量。这样至少三个起诉拍卖都立即被化解掉。” 厅里的纪委书记说:“好个以柔制刚,只是市场经济不相信金庸小说。罗书记, 你不要想得如此天真,税务局现在不会同意你这样操作,他们现在是执行国家税法, 加倍处罚你们出口骗税。” 罗书记将屁股挪至沙发的边沿,挺直腰板坚定地说:“不错,我们面临悬崖峭 壁,目前的形势是严峻到了极点,但我们要心正不怕影子歪,并不是说我们外贸做 的每一项进出口业务都是骗取国家出口退税,只要税务局肯本着实事求是的原则, 区别对待我们集团公司做的每笔进出口业务,比如这单炮竹烟花进出口业务,他们 就不能一棍子打沉一条船。” 朱厅长颔着首说:“应当是这样,只是怕就怕在没人打你棍子,你一样沉。” 罗书记望着朱厅长,没有答话,他知道厅长有话要说,顿了顿,朱厅长说: “你们这艘顺风巨轮也太老化了,外部是拍卖拍卖拍卖,内部是群访群访群访!” 说着,朱厅长从纪委书记手中接过一大叠举报信搁在罗书记面前的红木茶几上。 这回罗书记报以轻松一笑,说:“这些我在本市王市长那儿见过,不过是一式 两份罢了。” 厅纪委书记鼓着青黛的眼眉骨轮流盯着罗书记和朱厅长。作出一副事态严重的 神态,说:“这是直接捅到厅党委、省党委,甚至中央的举报信,想不到一个骗税 案就牵涉出一系列问题,你们顺风公司在下面搞什么集资、买地皮、无息借款等等、 等等,不仅出现了一些领导干部与广东等地的犯罪分子沆瀣合伙骗取国家出口退税, 而且本身公司也因这次骗税案的彻底查帐而查出了一批经济蛀虫,蛀空了顺风这艘 巨轮,从船舷船板直到桅杆底舱,这样下去,哪有不沉道理?” 朱厅长用力点着头,站了起来:“罗杰宗同志啊,这些问题处理不好,难保顺 风顺水却不顺人意!” 罗书记一脸沉重,说:“厅长批评得对,出现一些腐败分子我作为党委书记难 推其责,他们的犯罪行为自有国家法律去制裁。但我想,在我还在这个岗位的一天, 我不会让顺风这艘船和船上的人一同沉下海底。” “所以,今天我们厅里的全部领导下来开个现场办公会议,就是决定我们外经 贸厅对顺风外贸集团总公司的整改重组,这回真是痛下决心,大刀阔斧!”朱厅长 右手做了一个一斧砍下去血淋淋的动作。 罗书记的心猛地揪紧起来,他想到的不是自己有可能丢的处级乌纱帽,而是自 己的工作思路走了一半即将会被陌生的领导打断。 朱厅长依旧站在会议室的中心说:“我们具体的方案还没有出台,但总纲就是 合并改组加入省外贸庞大的舰队,顺风集团的十三个公司合并成两大公司,也就是 《三国演义》开头说的‘合久必分,分久必合’,恢复八十年代前顺风集团的前身, 也就是土产进出口公司和粮油食品进出口公司两大块,人员也由目前的三千多缩减 到一千左右,实行竞聘上岗,落聘的解除劳动合同,凡工作二十五年以上,或年满 四十五周岁的都实行内退,四十岁的不能再担任领导职务。” 朱厅长接过顺风外贸副总高平递上来的茶水,喝了一口,接着说:“顺风集团 完成了自己的历史使命,全部由厅里的对口省公司接管,只有轻装才能上阵,只有 抛弃才能拥有,一支年轻化、专业化的舰队将远航在对外贸易的海洋上。” 罗书记再也接触不到厅长的目光,他只是听到厅长任命了厅综合业务处副处长 凌国涛同志为组长的顺风工作组今天正式驻下,罗杰宗和高平同志配合工作组工作。 最后朱厅长宣布散会前才语重心长地对罗书记说:“罗书记,你要站好最后一班岗。” 罗书记最后一个走出会议室,像走在退潮的软塌塌滩涂上,却有种被抛弃上岸的感 觉,他知道了,王市长陆书记们只关心自己升迁之路,顺风集团别破坏他们治下的 社会稳定;而朱厅长正好相反,并不关心顺风的沉浮和船上人员的安危,只是抢先 接收船上用品和各种物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