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转眼果然将一切问题都拖到了年底,也将顺风外贸集团公司这艘巨轮拖到了水 浅适宜搁浅的滩涂,但并没有下排搭架进行修理和维护,官司不断、拍卖威胁、职 工群访、外债紧逼、内忧外患,这几个月来罗书记心力交瘁,一头黑发脱了一半, 白了一半。随着省外经贸厅的接管,老问题还没有解决,新问题却又层出不穷,精 减掉的三分之二职工吃内退工资、下岗再难就业、进市总工会下岗中心,收入一下 子下降了多半。而那些有专长有门路的四十五岁的内退职工欢欣鼓舞,他们还没有 跟单位签内退协议,就有个体户厂商来“预订”这些国有企业的技术老骨干了。最 惨的是那些将青春献给了顺风集团的四十多岁的大部分职工,内退拿着这三四百元 没着没落,上要养老,下要供儿女读书,出去找工作,年龄人家就嫌,更不要说没 什么文化了。 关于罗书记的内退,厅里的意见很明确,就是处理好骗税案和一系列的拍卖后 才批准。罗书记不是感到自己的责任重大,而是感到他们将自己的血肉之躯焊接上 顺风这艘巨轮了,与顺风共沉浮。有一天凌组长和高平去省府外经贸厅开会了,市 里开处级以上领导会议,罗书记去了,他见到了坐正在市委书记中心位置上的原王 市长,现在的王书记滔滔不绝地大讲特讲着我市的经济形势一天比一天好,越来越 好,明年再上一个新台阶,在今年的基础上再翻一番。 散会后,罗书记碰见了原王市长的秘书,现在是市委副秘书长的张秘书,张秘 书长先跟罗书记打招呼,说:“好久不见,别来无恙?”罗书记说:“我还没有祝 贺你高升嘛。” 张副秘书长打趣地说:“怎么?顺风还没有沉吧?” “有很多机会顺风会沉,但逆风中沉不了。” “我早就说了嘛,国家不准外贸企业破产,有省公司接管重组,爱‘拼’才会 赢嘛!”张副秘书长凑近来,说:“罗书记,跟你老友老鬼了,这一年来他们要你 做的只是一艘不出乱子的驳船,拖着顺风不沉没。” 罗书记苦笑道:“我也知,只是我现在进退两难。” 张副秘书长严肃起来,用市委副秘书长的口吻说:“你最好留在船上。” 罗书记内心冷颤地发抖,他了解这个升职但不改脾气的张副秘书长,他的意思 也就是市委的意思,也就是说新官王书记要罗书记做的,已是一只铁锚。 罗书记像一只生锈的铁锚抛在市委大院会议室门前的龙眼树下。龙眼树的树荫 如岁月光阴移动,人还呆在原地老之将至啊。很久了,罗书记突然决定不打手机叫 黄进来接自己,轿车卖了几辆还职工的地皮款、集资款,公司用车紧张,罗书记来 市委开会,车送到了,接着又去办别的事,黄进讲好罗书记散会后打电话他就来接, 但罗书记现在改变主意要步行回家,小城市方圆也不过十公里,现在离下班还有一 个小时,罗书记不租车,就迈开大步往家里走。经过大菜市的外围马路边,突然有 人喊:“罗书记,买鸡蛋!”罗书记放眼看去,路边的樟木树下站着一个有点面善 的大婶,大婶脚下是一个摊开的化肥纤维袋,上面摆满了金黄稻草丛中的鸡蛋。 卖鸡蛋的大婶说:“罗书记认不出我了?我是矿产公司的财务部邓经理呀,年 轻时还跟罗书记在外贸工宣队演过样板戏。” 罗书记搔了一下后脑勺,哦了声说:“人老了,记性差,我记得了,你是邓莲, 在矿产公司做财务部经理还经常接触嘛。” “现在内退了。” “内退了?你才多大嘛,我记得你参加工作还比我晚几年。” “刚好四十五岁。” 罗书记看着一副好身体,精神也饱满的年轻时的工宣队队友,有点怆然,唉了 一声,说:“我也快内退了,你内退了卖鸡蛋,我还不知道自己会做什么。” “书记当然不用卖鸡蛋。”邓莲看样子生意并不好,跟罗书记聊这会儿没一个 人来问鸡蛋的价,她说:“我老公早两年从修船厂下岗了,一个下岗,一下内退, 供不起一个闺女读大学,只好去批发一些鸡蛋来卖,一天提心吊胆工商税务和城管 队来捉,也只能赚个十块八块。” 罗书记想起八十年代外贸红火时代,职工从来没有外出做小买卖赚这十块八块 的,就是职工的家属子女也傍福,考不上大学中专也来公司的仓库做知青小集体, 一个月下来小孩子也能挣到手五六百,假期家属子女也来做假期日工,单是将仓库 里准备出口的芒竹制品刷油、加工或晒霉等,就养活了多少外贸职工家属,令全市 单位的职工眼红。但今非昔比,罗书记一阵寒意。卖鸡蛋的邓莲还是没有迎来一个 顾客,她说:“听说服装公司的许书记内退后去给地质招待所守门口,一个月也挣 四百五十块。”邓莲还在列举着知道的内退职工有下落有出路的姓名,但罗书记已 匆匆作别而去。 罗书记想着心事总算撞回了家门口,老婆奔下楼焦急地说:“打你十几遍手机 你也不接。” 罗书记从手提袋里掏出手机,说:“我听不到。什么事这么紧张?”“妈病危, 马上送医院。” 罗书记急忙冲上楼,说:“那还不快送,等我回来干什么?我可是步行回来, 别等我要车!” 十分钟后急救车来了。 急救室里,三度心衰的罗书记的母亲吸着氧气胸膛微微起伏。罗书记守在老母 亲的病榻已经一个通宵,他的眼窝深深地凹陷下去。大潮退却,天空才显得是那么 宽广和高远,陆地显得那么无边和厚实。罗书记发呆地盯住老母亲有规律地如潮起 伏的瘦瘪胸膛,感到身体也随之起伏,躺在甲板上就像躺在浪尖上,一阵晕眩如波 浪一圈圈袭来,摇晃着,沉浮着,罗书记轻轻伏在老母亲脚下的床尾。 他悄悄地在清晨打一个盹。罗书记感到有人轻轻拍自己的肩膀才醒过来,回头 一看,是黄进,黄进说:“我来了很久,我不让护士叫醒你,听大嫂说你一宵未困, 都怪我昨天没有去接你。” 罗书记摇摇头。黄进说:“我从医院食堂打来了早餐,你快趁热吃了。” 这时,罗书记的老婆进来了,她朝黄进说:“今天老罗不能外出办公事。” 黄进笑笑,说:“我来看看伯母。” 罗书记的老婆说:“谢谢你,小黄,你也看到了,老罗的母亲已下了病危通知, 老罗更不能倒下,书记叫人家做算了。” 罗书记扒着牛腩粉,说:“你少讲两句,我做不做书记,小黄没权力定。” 罗书记的老婆说:“你内退了,小黄年轻会留下来,定不了办公室主任还是老 总参谋吗?” 黄进说:“大嫂,顺风集团离不开罗书记掌舵。” 罗书记的老婆说:“沉船也要扯老罗落水?他们上面的一刀切改革,四十五岁 二十五年工龄一律内退,一视同仁,老罗能例外?等老妈子抢救下来,我还得去跟 那个工作组组长论理。” 罗书记扒完面条,说:“你别出我洋相了,我自有主张。”黄进笑着站了起来。 罗书记抚着吃饱的肚子,说:“小黄,有事吧?” 罗书记的老婆往跟前一挡,说:“你不能走,你走了谁看妈?” 罗书记好笑地说:“我们不是说好了轮班吗,我中午一定赶回来顶你,我现在 是利用休息时间外出放风。” 黄进说:“罗书记你回家休息,我和他们去好了。” 罗书记有点预感,一扬眉,问:“去什么地方?” 黄进说:“第二看守所,今天他们有十个人可以取保候审,另外三个可能坐穿 牢底也说不定。” 罗书记意外地哦了声,罗书记的老婆也愣住了。 黄进转身就要走,罗书记说:“那我更应该去接他们。” 罗书记的老婆追上两步,堵不住了,说:“你中午赶回来顶我班。” 黄进回过头来说:“中午让我来看伯母吧,罗书记回家休息。”第二看守所在 市郊不远,顺风外贸集团去了五台轿车,其中一台是十一座的面包车,他们在看守 所等了不久,就见一年不见的十三个同事中的十个灰头灰面地从看守所的铁门弓着 腰猫出来了,本来一个个发福的身材,如今铁窗减肥成功。上个月报纸已发布这个 案子的第一阶段成果,几十个广东骗税商及他们的保护伞已被审判,其他涉案的宽 大处理。罗书记没有勇气用自己的眼睛看哪三个不能出来,是哪三个被过滤出有问 题的“同志”,那曾经是朝夕相处的他给予了信任的同事。那是一种痛惜和痛恨的 复杂情感。他凝着前面小叶桉树林下的油黢锃亮的铁轨,它们时刻相连却永不相交, 以这样的身姿延伸到无边无尽的远方。自由的鸟儿在铁轨的枕木上啭鸣啁啾,它们 以跳动的脚步尝试另一种广阔的飞翔。这么美好的一天,南国阳光明媚的一天,心 情各异的各位都忘记了今天是十二月二十五日,也就是西方的圣诞节,但见从监狱 里跌跌撞撞出来的一行人中的一个已认不出是谁的突然跪倒在一行轿车的前面,埋 首贫瘠的沙砾土窝,其他的人都落荒逃向轿车。罗书记没有挪动轿车的座位,也没 有打开车窗,他只是隐约听到一个发自泥土深处,变得陌生而遥远的声音沙哑而哽 咽地道:“出来才知道什么是天堂,什么是地狱!” 没有握手,更没有拥抱,只有僵硬的一笑。这一刻,孤独极了的罗书记突然觉 得他们像海盗,而真正的水手还在海上漂泊。 他知道自己的灵魂只有回到船上,在这块漂移的陆地上才能安息。他面无表情 地对把着方向盘的黄进说:“你跟他们去吃饭,我回家休息,中午我接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