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节 长春之行 随着与她的告别,我结束了我的长春之行。我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在第二遍誊稿 的时候将上述对话删掉。我承认在前面我所讲的有些不是事实,然而我能担保的是 我采访的每一个人,他们所说的话都是原封不动地呈现在读者面前。我可以不去写 某一句话,但如果我写了,就一定是这个人亲口告诉我的。 长春是我走访的第一站,在这里我完成了传记的第二章。这半个月的走访比我 预想的要艰难许多。为了写出传记接下来我必须沿着杜宾的踪迹探寻下去。我无法 确定这本书是否还值得接着写。或许马欣阳女士说得对,放弃这愚蠢的工作,去做 些实质性的事情。譬如我应当将我和我父亲将近三十年的通信整理一遍,将他那几 本湮于时光之流的小说重新请人写序再版,而不是写这本近乎吹捧的传记。 就让本章在这里收尾吧,让本书也就此结束好了。总之我已无力再去续写第三 章。 2.2.15 或许我本就不该那么冲动地和她跑出来,或许如果我想逃离此地的话就不该再 拖着她。我没有钱,我没法让自己活命;而她有,她能使我们两个人都衣食无忧。 理由,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目的,怀着卑鄙无耻的目的。她在喊我,我听到了, 回家吧,回家。看完这场电影我就回去,回去洗个澡,睡个好觉,对着他们说: “我回来了,今天学校晚上加课了,所以迟到了点儿。”语气平常得就仿佛刚离家 一小时而已。 “有火吗?”我回到座位上,拍拍旁边的人。 他点起火,我叼支烟凑上去,烟点着了,他却迟迟不松手,在火中观察我的脸。 “你叫杜宇琪?” 我没说话,将烟一口气吸下去,直到窒息,我咳了起来。 “那女孩是找你的。”他把火机收好,“没错,就是你。” “你记错了。” “屋里就这一个女孩,我记不错。这几天她是和你在一起来着。” “你还有烟吗?我的烟太呛了。” “有。”他抽出一支递给我,“想甩她?” “还不至于。” “她来找你,你不敢承认。” “我敢的,只是不愿。” “我看她对你感情挺深的。” 电影结束了,屋里渐渐响起说话声,都是听不懂的方言,还有后排的呼噜声。 “老板!换片!”他向门外喊道,然后转回来,“一个女孩肯跟你到这种地方就说 明一切问题了,外人也看得出来。” “什么牌子的?味儿挺柔的。” “你怕丢人。” “什么?”音乐突然响起来,我看了一眼电视,一部日本的《露水鸳鸯·五》, “前四集什么样?你看过吗?”我问。 “我说你怕丢人,”他继续接着刚才的话题,“当那么多人的面被找出来你觉 得很丢人,是不是?” “是。”我承认了。我捡起背包挎在右肩,抓紧钱箱,站了起来。 “打算出去?” 我又看了一眼电视,那个男主角在往一丝不挂的女友身上抹冰激凌。离开吧, 群体堕落地带,我想,不回来了,再也不回来了。 “大半夜的,你去哪儿?”他侧过腿给我让路,“去哪儿?” “我去买个火机。” 9.4.17 她又来了,一定又到十二点了,已经连续半年多了,她比闹钟还要准时。她挨 家挨户地捶门,直到门被打开为止。这一次她会说什么,地震?洪水?“起来!快 点儿,都给我穿好衣服躲起来!”她对着每一扇窗户叫喊,“我们就要被轰炸了!” 夜夜都是这样,我们在不安的睡梦中惊慌醒来。没有人敢不给她开门,如果里面的 人不出来,她会一拳打碎窗户上的玻璃,完全不顾沾满碎片和鲜血的手,再去击碎 下一户敲不醒的人家的玻璃。 “我是来救你们的,听见没有?”她疯狂地吼着,我女儿扑到我怀里再次被吓 哭了。我丈夫怒气冲冲地跑出去,却不敢对她的嘶嚎回应一言一语。他转回身看着 我,那无辜的表情仿佛是在告诉我他不是懦弱,不是胆小,只是不屑于理会那个女 人。“窝囊废!”除了这一句我真骂不出了。我心里明白,我丈夫跟她有一腿,不 单是他,这胡同所有的男人都跟她有一腿。她是个贱女人,随便哪个男人都可以和 她上床。以前我丈夫三天两头就往她家跑,不过这样也好,比跟外面的野女人厮混 强得多了。我跟她在意什么,她根本不配我来担心,像她那么放荡的女人,即使和 一百个男人上过床,也不会影响一个男人的家室。 我们都知道她女儿死了,我不会同情她的,别人也不会。谁都知道女儿是被她 逼死的,那天晚上她对自己的女儿发疯呢,人人都听到了,那声音哪像是对自己的 女儿,倒像是对充满仇恨的冤家叫喊:“滚!滚!滚!”就是这样,打从她搬过来, 她女儿还小的时候她就像个恶魔一样折磨她女儿,等女儿长大了不服她管她便折磨 领进家里的那些男人,现在女儿死了,她又开始折磨我们了,弄得我们一到夜晚就 不敢睡觉,看着外面飘落的树叶守到十二点。 我早都说了,她是成心的,像她这种人是不可能失去理智的。但是他们不信, 他们想尽办法找到她原来的丈夫,让他管一管他这个过去的老婆。可怜的男人啊, 他强忍着失去女儿的悲痛把她送走了。你看,和我说的一模一样,她一点儿病也没 有,不出半个月她就大模大样地回来了。大家都以为她的病治好了,还为她高兴呢, 不是,不是这么回事,第二天晚上她又和往常一样敲我们家的门。此后人们就不再 有办法了。 “呜……梆!”她拉着人就往屋子里闯。“回去睡觉,”隔壁那个小伙子走出 来了,“赶快给我回去睡觉!”我知道他和那女人也有一腿,他还只有二十岁哪。 “别冲我喊,忘恩负义的家伙!”她说。 “回去!”他手指顶着她的额头说,“小心我揍你!” “打女人呀,来呀。”她向前走着说,“你打我?我杀了你!” 啪!他给了她一个嘴巴。此时他的手指开始发颤,他害怕了,“回去吧。”他 的话音显得有气无力。 “我杀了你!”她发疯了,双手向他的脖子掐去,人们越拉着她的手臂她就越 用力。小伙子脸被憋得通红,舌头伸到外面。他真会被掐死的。 当!她松开手,回头看了一眼就倒下去了。小伙子靠在墙角大口喘气,他母亲 举着椅子一动也不动。 “死了?”有人问道。 “没什么大碍,昏过去了。”那个老中医摸着她的脉说,“扶到屋里,休息一 下会醒的。” “然后呢?”小伙子缓缓问道,“她早晚要杀了我。” “交给她丈夫吧。”老中医说。 “他没有丈夫。” “不是,就是那个张局长。” 7.2.19 很多年以后,从我年迈的舅妈那里我才知道我表哥杜宇琪在毛毛出事的第二天 便逃到了上海。将近三十个小时颠簸的旅途他一直处在睡梦之中。要不是列车员在 终点唤醒他的话,他似乎会一直沉睡下去,直到火车把他载到世界的尽头。 火车在午夜终于驶进了比白昼还要绚丽的夜上海。他望着繁华的街道、明艳的 灯光以及熙熙攘攘的人群忽然生出了同他三年后在北京上学时同样的感受——对自 己的未来和前途彷徨无措。他不知道自己将要去哪里,做什么,如何才能听懂外语 一般晦涩的上海话。他背着硕大的行李包漫无目的地走着,在路人稀少的街道他像 无处容身的醉汉一般放声嘶吼,摇晃地走着类似伸长的弹簧那样的折线。就这样他 从南京路一直缓缓走到外滩。听着静静流淌的江水和远处游船的汽笛声他在江边愉 快地坐了几个小时。他的心随着击起的浪花以及鳞片般的水光起伏不定。当他发现 天色渐明时他开始害怕见到外滩卸妆后的样子,于是他像一个天亮前必须消失的孤 魂一般匆匆往回奔跑,以至于他还没有见到上海的阳光便离开了那里。 后来我舅舅带着我舅妈也曾来到过这里,在上海他们已经没有颜面将自己的问 题说出口:他们在找他们的儿子,一个就快三十岁的大孩子。有善心的民警明知道 不管经历多少天的寻找他们都将要无功而返,为了不辜负他们昂贵的车费,漫长的 旅程以及疲惫的身心,他把他们指到了一个不虚此行的好地方——南京路。一路上 我舅妈盯着所有过往的行人试图辨认出儿子的相貌,然而不多久他们渐渐放弃了这 种唐突的做法。坐在冰凉的长椅上面对滔滔江水我舅妈突然意识到自己居然在经受 着比那些最扣人心弦的故事还要惊恐的情节,一个母亲发现了一具被以一种她不敢 相信的残忍手段杀死的女孩的尸体,而凶手正是她的儿子。这样的猜想使她再一次 啜泣不止。“回去吧。”她对我舅舅说。于是他们两人就迈着同来时一样沉重的步 子向回返,仿佛一对早已衰老而无力飞行的候鸟,刚刚从北方一路艰辛地飞到南方 就发现,冬天已经结束了。 当我舅妈不再对她命运多舛的儿子抱有任何幻想的时候,她开始阅读杜宇琪留 在家里的那几百本书,似乎从书里可以重新激起关于儿子的美好回忆一样。直到她 读完《圣殿》的那天她才明白文学是这样定义的——不在于揭示出重大的社会问题, 不在于给读者一时愉悦的消遣,文学的真正目的在于对未来事情的一个精准预言。 她绝望地一页页撕掉这本书,同时有两张长春到上海的车票从封套里抖搂出来。 按照上海地图上红笔勾出的箭头她知道她和儿子走了同一条路线,所看到的几 乎是相同的景致。我舅妈为我表哥在离开了父母那么长时间后他们还能拥有一个共 同的记忆而感到欣慰。她反复地眨着眼睛以让泪水消融在眼眶之内。然而使她无法 理解的是那两张车票,她猜不出是谁陪他去的上海,而且,返程车票又在哪里? 在北京我表哥杜宇琪告诉我经过一个多星期的花销他在踏上火车的那一刻身上 便已没有一分钱了。在外滩他看见高高的围栏和两岸严密盯防的警卫才觉得葬身湖 底是一个多可笑的想法,之后他在马路中央肆无忌惮地奔跑,却没有一辆车能如他 所愿地从他心口压过。他决定听从命运的安排,假如自己的运气真的是如此糟糕, 那么饿死在街头他也将欣然接受。他在第二天凌晨排进了队伍的中间位置。他将留 给毛毛的那张“长春—上海”的车票对折。轮到他的时候他给检票员看了其中一半 “——上海”。“翻过来。”她说着又看了一眼另一面。咔嚓!她在“长春”的上 方打了个孔。 6.1.16 我是在深夜十二点走出的房门,我妻子那时还在沉睡。为了……为了?等一下, 我再看一看,有点儿忘了。你尽量记准一点,明天就要上法庭了。哦,在这儿,我 刚才说错了,重说一遍。大概在十二点钟左右我走到外面,这里面没写我妻子在干 什么。差不多,差不多,意思对了就行。为了不掉进那些没有盖的井里,我走进了 花园。然后?然后我看见一个女孩坐在长椅上笑。是哭!哭?哦,我问她为什么哭, 她说……为什么哭呢?不是笑吗?我再看一下。把稿子放下!拿过来,明天上法庭 你还能带着去吗?是哭,是哭。她说她跟妈妈吵了一架,因为她怀孕了。怀孕要到 后面说出来。是啊,她怀孕了,她妈妈为此难过。我问她爸爸怎么看呢?你没有问 这句话,没问过。知道吗?问了,我一定问了,这我有印象。她说她正在等爸爸过 来谈,我问她谈什么。她说不谈这事,谈别的,她想要爸爸妈妈重新在一起。因为 她知道妈妈很可怜,很孤独。只要爸爸答应了,她要远走高飞,和一个男孩远走高 飞。什么?你在说些什么烂东西?把稿子给我看看,扔过来。你好好瞧瞧,哪有这 些话?撕掉它!撕掉它!有的,有的。我还问她怎么让爸爸答应呢?她说她自有办 法,一张合同书就足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