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节:三、身世依然不系舟 三、身世依然不系舟 我一直觉得,一个人生活中最需要的东西并不是荣华富贵——即使居住在温 柔富贵乡里,一样可以令人感到失落和惶恐——其实我们的内心更需要一种归宿 感,归宿感不一定是在奢华富贵的环境里,可能只是儿时门前那一条小河,或者 水井旁边的半壁青苔。那是一个能够依靠的港湾,无论什么时候想起来,都会感 到贴心的亲切。这种感觉,甚至不一定要在生身的故乡才能获得。极端一点,就 像大家中学时的一篇课文——艾青的《大堰河,我的保姆》,里面讲他从小就在 大堰河家里长大,等到回了自己的家,看着红漆雕花的华贵家具,感觉居然是" 我做了生我的父母家里的新客了" 。 对于林黛玉来说,可能她从小就听母亲讲,贾府是一个世家大族,外祖母家 是与众不同的。她听的时候觉得是一个遥远的神话,有点新鲜,也有点陌生,但 这新鲜和陌生的同时意味着隔阂与疏离。现在她失了母亲,要去投靠的偏偏是贾 府,是那个全然不知底里的繁华世界。她一直在担心:那个家族究竟是怎样的与 众不同呢?现在母亲不在了,他们会真心容纳自己这个客寓者吗? 《红楼梦》第三回写林黛玉进贾府,说她是" 步步留心,时时在意,不肯轻 易多说一句话,多行一步路,唯恐被人耻笑了他去" 。关于林黛玉当时的年龄, 有人说是五六岁,也有人说是九岁或者十一二岁。我以前没太留意这个考证的过 程,不过从生活常识上看,十来岁也许更加符合实际——五六岁的孩子再怎么早 熟,也不会到这个地步。不过即使是十一二岁,以这样的紧张和凄惶而言,也太 令人心疼了。所以我一直在想,这种超越了年龄的忧郁和畏惧,将会给她的生活 带来怎样的影响。 我始终相信,金陵投亲的经历对于黛玉来说就是漂泊和流浪,同时也意味着 失去归宿感的开始。于是这种纤细的敏感、高傲的天性,这种自尊与自卑的混杂 交织,便成了构成黛玉性格的主要基调。而且,在她以后生活的岁月里,这种客 寓的忧虑感始终没有消褪。有些人可能认为小孩子的适应能力比较强,过一段时 间就会融入新环境,但至少从《红楼梦》前八十回来看,林黛玉并没有真正融入 贾府这个家族,寄人篱下的感觉一直伴随着她。第四十五回中林黛玉生病时,薛 宝钗劝她吃燕窝粥,说每天早上拿一两燕窝和五钱冰糖来熬粥,对调养身体很有 好处。但林黛玉说: " 虽然燕窝易得,但只我因身上不好了,每年犯这个病,也没什么要紧的去 处。请大夫、熬药、人参、肉桂,已经闹了个天翻地覆。这会子我又兴出新文来 熬什么燕窝粥,老太太、太太、凤姐这三个人便没话说,那些底下的婆子丫头们, 未免不嫌我太多事了。你看这里这些人,因见老太太多疼了宝玉和凤丫头两个, 他们尚且虎视眈眈,背地里言三语四的,何况于我?况我又不是她们这里正经主 子,原是无依无靠投奔了来的,他们已经多嫌着我了。如今我还不知进退,何苦 叫他们咒我?" 这段话的口气出奇的激烈。大家不妨想一想,如果林黛玉真的把贾府当作自 己的家,她会有这样那样的顾忌吗?换个角度,在座诸位去找家里人要点燕窝粥, 你会想到旁人嫌着你多事吗?肯定不会。林黛玉的性格成长虽然是在贾府完成, 但她在心理上并没有融入这个家族的群体,依然等同于客寓。当时薛宝钗跟她讲, 照这么说,我也和你一样。林黛玉便道: " 你如何比我?你又有母亲,又有哥哥,这里又有买卖地土,家里又仍旧有 房子有地。你不过是亲戚的情分,白住了这里,一应大小事情,又不沾他们一文 半个,要走就走了。我是一无所有,吃穿用度,一草一纸,皆是和他们家的姑娘 一样。那起小人岂有不多嫌的?" 我们看第四回薛姨妈携子女到贾府做客的情形,可知黛玉的话确是实情。薛 家进京之后,去贾府拜望王夫人,贾政安排他们住在梨香院,薛姨妈也乐意同居 一处,以便拘紧薛蟠,免得他在外面闯祸。需要注意的是,薛姨妈一开始便与王 夫人讲明:" 一应日费供给一概免却,方是处常之法。" 因为作长住的打算,所 以不要贾府的供给。王夫人知道薛家不难于此,便就接受了薛姨妈的意见。所以 薛宝钗他们的花销跟贾家毫不相干,只不过借住了几间房子,如此而已。 但林黛玉不同。她家里已经没有人了,在这里的吃穿用度都跟贾家姑娘一样。 书中写到林黛玉常常忆念自己的故乡。似乎她在客寓中感到彷徨和无助的时候, 都会情不自禁地把思念转到家乡去。第六十七回叫" 见土仪颦卿思故里" ,讲薛 宝钗送了一些南方土物给林黛玉,引起了她的伤感和身世之叹。其实到了这个时 候,江南的风物对于林黛玉来说已经遥远而模糊,她的怀乡仅仅是一个习惯上的 心理寄托。倘若这时她重回苏州,迎接她的只有凄凄荒冢。她在故乡的家早已伴 随着少小的年华一起失落了,现在她是一个没有家的人。 毫无疑问,黛玉对于" 家" 、" 亲戚" 之类的字眼是相当敏感的。这些在别 人看来再平常不过的语汇,总会不经意地触碰到她内心深处那根最为脆弱的弦, 令她常常在别人快乐时感到悲哀,在别人热闹时感到孤独,这无疑增添了她的忧 郁气质。第四十九回写李纨的亲戚李纹、李绮,还有薛宝钗的亲戚薛蝌、薛宝琴 一起来到大观园,黛玉觉得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亲戚,有自己的兄弟姐妹,独独 自己没有。在众人看来很热闹、欢快的景象里,她又感到了内心的孤独。宝玉来 看她时,她" 因又说起宝琴来,想起自己没有姊妹,不免又哭了" 。第五十七回 黛玉看到宝钗依偎在薛姨妈怀里撒娇,便流泪叹道:" 他偏在这里这样,分明是 气我没娘的人,故意来刺我的眼。" 父母双亡,兼无兄弟姊妹的伤痛,在黛玉的 心里始终没有平复。直到第七十六回,她还跟史湘云感叹道:" 不但你我不能趁 心,就连老太太、太太以至宝玉、探丫头等人,无论事大事小,有理无理,其不 能各遂其心者,同一理也。何况你我旅居客寓之人哉。" 于是我们可以懂得她那些恍惚与愁思,懂得她的泪眼、她的颦眉、她的悲苦。 经常的,她独自凝思在苦雨凄风的黄昏,然后流泪。也许并没有什么具体的情事, 只是那一种情绪、一抹愁怀。在花开的时节,她会想起花落的声音。在鸟儿的啼 鸣里,她会惦起春归的寂寞。关于自己,她会想到那完全无法预料的将来。她就 像一叶飘荡在茫茫大海里的孤舟,没有依靠也没有归宿,不知从何处来,也不知 将要往何处去。她的忧郁是那样深沉与广阔,她的幽怨是那样凄迷与怅惘。她的 思致恍若烟水,无可言说,于是只有冥想只有流泪。朦胧间,心中温暖的一隅似 乎只能系住儿时飘舞在家门的垂柳,深深湮埋进岁月的尘封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