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节:九、知卿何事泪纵横 九、知卿何事泪纵横 第三十四回宝玉挨打以后,薛宝钗去探望他,知道打得很重,不禁点头叹道, " 早听人一句话,也不至今日。别说老太太、太太心疼,就是我们看着,心里也 ——" 刚说了半句又忙咽住,自悔说的急了,不觉就羞红了脸,低下头来只管弄 衣带。没想到贾宝玉见她这般,心中反而大觉畅快,将疼痛丢到了九霄云外。他 想: 我不过捱了几下打,她们一个个就有这些怜惜悲感之态露出,令人可玩可观, 可怜可敬。假如我一时遭殃横死,她们还不知是何等悲感呢。既是她们这样,我 便一时死了,得她们如此,一生事业纵然尽付东流,亦无足叹惜,冥冥之中若不 怡然自得,亦可谓糊涂鬼祟矣。 贾宝玉感到,在姐妹们温暖的眼泪中间,他可以找到一种久违的安全感。所 以他希望在身死之后,天下所有的女孩子都能为他一哭。他想要她们的眼泪流成 大河,把他的尸首漂到鸦雀无人的地方,但这种想法很快就碰壁了。前一天他刚 跟袭人说,要葬在众女儿的眼泪河里。第二天他去梨香院,想听龄官唱一段" 袅 晴丝" ,仔细一看,龄官恰是往日在蔷薇花架下画" 蔷" 字的女孩子。但龄官的 表现相当冷淡,宝玉哄她起来唱,她却正色说,嗓子哑了,前儿娘娘传我们去, 我还没唱呢。贾宝玉觉得脸上讪讪的,他在女孩子面前从来没有遭受过这样的冷 遇,只得怏怏地出来。宝官等问他怎么了,宝玉便说了原故。宝官说,只略等一 等,待会儿蔷二爷来了叫她唱,她必唱的。宝玉感到有点奇怪,就站在那儿等候。 果然贾蔷很快来了,手里提个雀儿笼子,上面扎着小戏台,还有一个雀儿,兴兴 头头地找龄官,见了宝玉打个招呼,一面让他坐,一面自己往龄官房里来。宝玉 很好奇,一时连听曲的心都没了,只想看看贾蔷和龄官是什么情形。只见贾蔷把 雀儿送给龄官,哄着雀儿在戏台子上扮戏顽。没想到龄官看了便生起气来,说道, 你们家把好好的人弄了来,关在这牢坑里学这个劳什子还不算,你又弄个雀儿来 也干这个。这分明是打趣我们。贾蔷听了慌起来,忙说道,费了一二两银子买来 的,原是想给你解闷,没有想到这上头。罢了,干脆把它放了生,免免你的灾病。 说完就把雀儿放掉了。龄官又哭道,那雀儿虽不如人,也还有个老雀儿在窝里。 今儿我又吐了两口血,太太叫大夫来瞧,不说替我细问问,还弄这个来取笑。偏 生我这没人管没人理的,又偏病。贾蔷忙道,昨儿我问了大夫,他说不相干,先 吃两剂药再看,没想到今儿又吐了,我这会儿就去找大夫。说着便走出去。龄官 却叫他,站住,这会子大毒日头地下,你赌气去请来了我也不瞧。贾蔷听了只得 又站住。 贾宝玉不觉看得痴了,这才体会到当日龄官在花架下画" 蔷" 的深意。回来 以后便和袭人感叹了一番,书中这样写道: " 我昨晚上的话竟说错了,怪道老爷说我是' 管窥蠡测' 。昨夜说你们的眼 泪单葬我,这就错了,我竟不能全得了。从此后只是各人各得眼泪罢了。" 袭人 昨夜不过是些顽话,已经忘了,不想宝玉今又提起来,便笑道:" 你可真真有些 疯了。" 宝玉默默不对,自此深悟人生情缘,各有分定,只是每每暗伤" 不知将 来葬我洒泪者为谁?" 小时候刚开始读《红楼梦》时,很难懂得" 葬我洒泪者为谁" 所包含的忧虑 与哀伤,而仅仅看作一般的顽话。然而到了现在,这一段常令我无端地生出许多 慨叹。每日里总有许许多多的人向我们走来,再远远近近地走去,我们也喜欢豪 迈地说:四海之内皆兄弟也!然而真正能够和自己真心相契、同死同归的,普天 之下又能找出几个人呢? 陶渊明曾有诗云:" 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 , 鲁迅认为" 倘能如此,这也就够了" 。可是这样的结局,读起来总不免让人产生 凄凉的感觉,似乎人生在世仅仅是一遭路过,于世上绝大多数人,其实是没有什 么干系的。不过如流云薤露,弹指一挥便过去了,连痕迹都没留下。当我们在童 年的时候,第一次知道世界上有死亡存在,心里都会有莫大的恐惧,不敢去想将 来有一天,自己终会落在死神的手里。后来随着年龄的增长,于死亡一事既知无 法避免,也就渐渐看得淡了。然而,当我每每想到异日" 葬我洒泪者为谁" 时, 心头依然会掠过一丝感伤。无论如何,我来过这个世界,我害怕有关自己的所有 记忆都在大限到来的那一刻荡然无存,这个时候,我们就可以理解贾宝玉对眼泪 的珍视和眷念,别人的眼泪可以给他以安全感,宣告了他在这个世界上曾经存在 过,并且在他离开之后,还有人会因为他的离去而无法释怀。以前读《东坡志林》 的时候,看到苏东坡写到朋友们的去世,总会想到" 洒泪葬我" 这一层上: 仆在徐州,王子立、子敏皆馆于官舍,而蜀人张师厚来过,二王方年少,吹 洞箫饮酒杏花下。明年,余谪黄州,对月独饮,尝有诗云:" 去年花落在徐州, 对月酣歌美清夜。今日黄州见花发,小院闭门风露下。" 盖忆与二王饮时也。张 师厚久已死,今年子立复为古人,哀哉!(《忆王子立》) 昔为凤翔幕,过长安,见刘原父,留吾剧饮数日。……吾后在黄州,作诗云 :" 平生我亦轻余子,晚岁谁人念此翁?" 盖记原父语也。原父既没久矣,尚有 贡父在,每与语,今复死矣,何时复见此俊杰人乎?悲夫!(《记刘原父语》) 字里行间充盈着淡然的忧伤,如同清晨草叶上将逝的晨露。许是东坡已经看 过了太多死死生生,便没有了震惊与伤恸,只在无人相论诗酒的时候,想到曾经 有人吹箫杏花,曾经有人相留剧饮,而今花月如故,却少了那个雅趣笑谈的人。 于是独坐太息,惆怅满怀。只是——恐怕不会再轻易地泪滴沾巾。大约东坡终究 是旷达的人,蜻蜓点水,旋点旋飞的那种。他不流泪,不见得是忘却,可能只是 看的剔透,所以淡然。然而贾宝玉远不能够," 天地为炉兮,造化为工,阴阳为 炭兮,万物为铜" ,在他的心里,似乎只有这些泪水可以减轻天地之炉内炭火炙 烤的苦楚。 除此以外,对于先他而死的女孩子,宝玉也是不吝一掬清泪的。晴雯且不用 说,在王熙凤过生日的时候,独宝玉和玉钏儿记得,那天也是金钏儿的生日。宝 玉便瞒了众人,带着茗烟偷偷跑到水仙庵去祭金钏儿。他看到洛神的塑像,忆起 金钏儿投井之事,不觉滴下泪来,之后又在井台上焚香," 含泪施了半礼" 。等 回到府里,他撒谎说北静王的一个爱妾没了,他是去吊丧。这个谎话瞒得了别人, 却瞒不了林黛玉。那天他们看的戏是《荆钗记》。看到《男祭》那一出,就是王 十朋到江边祭奠他的未婚妻,众人都看得伤心落泪,这时林黛玉就发话了,她跟 薛宝钗说——当然跟薛宝钗说只是装幌子,实际是说给贾宝玉听——她说:" 这 王十朋也不通的很,不管在哪里祭一祭罢了,必定跑到江边子上来作什么。俗语 说,' 睹物思人' ,天下的水总归一源,不拘从哪里舀一碗水看着哭去,也就尽 情了。" 这话真正要表达的意思是:宝玉你要祭金钏儿,干么非要跑到井台子上 去祭呢?你即使是在怡红院舀碗水对着一哭,也就是尽情了。结果听了这话以后, " 宝钗不答。宝玉回头要热酒敬凤姐" 。这两句写得非常地意味深长。宝钗知道 黛玉此话本不是说给自己,故而不答。宝玉要热酒敬凤姐,是因为听黛玉说的在 理,而凤姐过生日,自己却跑出去半天,确实需要赔礼。之后宝玉改了没有呢? 改了。如果大家不留心的话,也许不太容易找到这个故事的呼应。在第五十八回 " 杏子阴假凤泣虚凰" 里,宝玉碰见藕官给死了的菂官烧纸,只见她满面泪痕, 守着纸灰作悲。开始宝玉不知道缘故,只是在老婆子要去告状时,挺身而出庇护 了藕官。接着问藕官给谁烧纸,藕官感激于衷,方知他是自己一流的人物——诸 位,这" 自己一流" 四个字用得真妙——所以不好不说,因让他去问芳官。后来 芳官告诉宝玉,原来藕官和菂官两个人一生一旦,俩人私下里着了魔,感情竟像 真夫妻一样。后来菂官死了,藕官哭得死去活来,至今不忘,这番烧纸就是为了 纪念她。后来蕊官顶了菂官的位置,她跟蕊官也挺好的。人家问她,她说,比如 男子丧了妻,或有必当续弦者,也应该续弦。只是续弦之后,不能把死的丢过不 提,要一直怀念。贾宝玉一听这话,正合了他的呆性,不觉既欢喜又悲叹,他说, 天既生这样的人,又何用我这须眉浊物玷辱世界。然后又给芳官交待,你找个机 会告诉藕官,以后不要再烧纸了,这纸钱是异端,不是孔子的遗训。你看我这案 上只备一炉,不论日期,时常焚香。他们皆不知其意,我心里却各有所因。有清 茶时供一碗清茶,有新水就供一盏新水,或者鲜花鲜果,甚至荤菜,只要心诚意 洁,就是佛也都可以来享的。从这里可以看出,宝玉对死去的姐妹依然念念不忘, 不过不再跑到特定的地点,只在自己的案上焚香上供,甚至就在心里默默想念— —对于死者而言,已经可以感到温暖和安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