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狱神庙里。 关天涛欲转身,忽然眼皮一跳——麻七的手掌上,像是写着什么。 他托起老头的手,轻轻掰开手指。掌心赫然一血字:“包”。 关天涛猛想起,麻七在他面前提起过的肃王爷送来的那只包袱。 他在庙殿里四处寻找起来。积灰腾起。他推开神龛下的砖墙,发现里头是空的, 伸手摸索了一会儿,果然摸出了一个黄缎包袱。他将包袱上的灰拍尽,解开。 包里是一套衣裤,一包银锭,一封信笺,一支玉箫。 关天涛拾起信,颤着手打开。 肃王爷沉雄的画外音:“天涛吾婿! 泪水又一次涌出关天涛的眼眶。 肃王爷的画外音:“你不幸入狱,其冤我知。多年来为贤婿奔走呼号,虽有微 效,却无力将你保出,惭也! “不!肃王爷你不该有愧啊!”关天涛大声道,“你肃王爷的一片救命恩情, 我关天涛万死而难报啊!” 他抹着泪,继续看信。 肃王爷的画外音:“眼下世道已变,民国兴起,天下群雄纷立,京城内外,乱 兵滔滔!我身为旧官王爷,已成待屠牛羊!祸福生死,县于一旦!……回首此生, 处世做人虽有过失,却从无害人之心,更有好生之德,故无愧平生,死不足憾也! 惟不放心者,是小女纤云格格。望贤婿牢记当年为父将小女订婚于你的佳约,出狱 之后,务必找到小女,与她完婚!……你入狱之时,小女方才十岁,想必你们见面 之日,断难认得。故此,留下心爱之物玉箫一支,以箫为证。……贤婿大德,为父 在九泉之下,定当有知!无奈长泪难寄,惟求来生与贤婿共相把酒酬天!肃王爷。” “王爷!”关天涛一声长啸,“关天涛担不起你老人家的这份厚爱啊!” 他淌着泪,从地上爬起,匆匆收拾起包袱,疾步走出了庙门。 他的脸上充满了石头般的沉毅和坚定。 通往江南的古老驿道。夜。 载着纤云格格的马车在浓墨般的夜色中疾驰着。从山沟里隐隐传来一声又一声 凄厉的狼嚎。老孙头打着响鞭,加紧赶车。 山间驿道。清晨。 ‘啪!“一声清脆的鞭响搅动了清冷的雾气。 这会儿驶行而来的,是一辆油壁马车。 马车从流淌着的野雾中飞快地驶着。 从曦微的曙色中可以看出,这辆马车的车后搁架上,扎着一只罩了青布的大箱 子。 赶马车的是个身高不及鞭杆的白衣小矮子。这矮子看见了路边耸着的界石,回 过一张毫无表情的冷脸,对着挂垂着的毡帘道:“少爷,过双龙岗了!” 帘里传出的声音很轻:“这么说,再过半个洋钟点,就能进双龙镇了?” 这是徐放鹤的声音。 矮子车夫:“怕是有人不这么想。” “是吗?”帘里的声音沉默了一会儿,“很好!本少爷也坐累了,该松松筋骨 了。” 话音甫落,这拉车的马便扬蹄长嘶了一声,那两只铁壳车轮被拦路的石块咯着, 车身猛颠了一下,停了下来。 从路边的大树上猝然跳下两个着箭衣的蒙面人,挺着两把五爪钢叉,噗的一声, 叉子一前一后从两个方向捅进了车帘! 车内一片死寂。显然,车厢里被叉着的徐放鹤已无活路。 蒙面人相互使了个眼色,几乎同时出手,将车轿的顶篷掀起。 车厢里,两把钢叉的长爪卡着徐放鹤的头颅。 徐放鹤手里平稳地执着酒金大折扇,端坐在车座上,腰板笔挺,身子稳得一动 不动。 显然,这捅进车来的钢叉丝毫没有惊动于他,那叉尖也丝毫没有戳进他的脖子。 他的脖子只是被卡住而已。 那两个蒙面人一惊,厉声道:“可知此处是何方仙界?” 徐放鹤轻轻一笑:“知道。这儿是双龙岗。” 蒙面人:“可知何为双龙?” 徐放鹤又一笑:“知道。我脖子上此时盘着的就是双龙。” 蒙面上:“既然知道,那就得留下规矩!” 徐放鹤脸上浮起一丝轻蔑:“单身而行,无须二胆。这就是规矩!” 蒙面人又一怔:“如此说来,你是不怕死的了?” “死?”徐放鹤轻哼一声,“钢叉之下,我岂是活人?” 蒙面人把眼睛转向车架上扎着的罩布箱子:“这是什么?” 徐放鹤:“想看吗!” 蒙面人:“打开!” 徐放鹤:“我若是说,这青布之下,是一箱珍宝,你们信吗?” 蒙面人:“若真是珍宝,爷们就留你一条性命!” 徐放鹤笑起来:“看来,我是死不了了!” 蒙面人收回钢叉,一抽扎绳,那箱子便落了地。 两只手同时去掀青布。 “慢!”徐放鹤坐得一动不动,“有句俗话,我得告诉你们:不是新郎棺,莫 揭婚床纱。” “妈的!是句好话!”蒙面人大笑起来,“这箱里真要是躺着个新嫁娘,爷们 这就睡了她!哈哈哈哈厂徐放鹤失望地摇了摇头,道:”那就请便吧。“ 哗的一声,罩在箱上的青布被蒙面人掀去。 箱里,赫然两只白颈红顶的大鹤。 大鹤曲着长颈,发出两声清绝的叫声。 没等那两个蒙面人醒过神来,只听得两声泥丸飞行的轻响,蒙面人像被伐倒的 树,一齐往后倒了下去。 一旁,那矮子车夫不知从何处走了出来,将鹤笼复又罩上青布,抬到车上扎稳, 爬上车辕,抽出一记响鞭。 马车又前行了,很快消失在早晨的浓雾之中…… 大溪谷边。早晨。 一领瀑布长挂如帘,瀑布下是一泓碧绿的深潭。 两个头戴紫色大笠帽的男人在盘腿垂钓。笠帽宽深,看不清这两个男人的脸。 远远传来马车的奔驰声。垂钓者手里的鱼竿轻微动了动。鱼竿粗如童臂。 通往双龙镇的驿道上,此时出现的是纤云格格的宽大豪华而又行色匆匆的布幔 马车。 借着渐明的天色,更可看清这辆车的特色了:车尽管做了改装,却仍很容易看 出是从京城远道而来,挂在车厢上的流苏是一色的宫黄,甚至连遮雨的木顶篷也是 明黄色的。 这车的后架上扎着的七八口大木箱叠放着,也许是为了蒙混人眼,这些箱子上 裹着些破烂布絮。 此时,格格和小八哥还在睡梦中,脑袋歪来倒去。 牛嫁惊却是醒着,打起帘子看了看窗外,见天色已亮,忙推推身边的格格,道 :“格格……不不,少爷,天亮了!” 格格被推醒,抬起脸,问:“你在对谁说话?” 牛媛:“对您少爷说话呀!我说,天亮了!”踢了小八哥一脚,“八哥!你也 该开眼了!” 八哥揉着眼醒来,还在咂巴着嘴:“牛惊娘,我梦见你在吃一样东西。” “啪!”八哥的手背上挨了一巴掌,“谁是牛媳妇?是牛管家!再叫错了,我 褪你的八哥毛!说,梦见我吃啥了?” 八哥:“梦见牛脑……不对,”打了自己一嘴巴,“梦见牛管家吃草了。” 牛管家瞪大眼睛:“我吃草?你梦见我吃草?” 八哥:“还顺便喝了沟里的水!” 牛管家大声嚷道:“你把我当成什么牲口了?” 格格笑道:“八哥把你当成牛,是看得起你;要是把你当成马,这会儿你就得 下去拉车了。” 牛管家嘿嘿笑起来:“这倒也是。”看着格格的脸,惊声,“云少爷,你的胡 子!” “我的胡子?”格格忽想起什么,抬手往唇上摸去,这才发觉自己的胡子斜了 一撇,正往下耷拉着。 纤云格格急忙将胡子扶正,道:“你们俩都给我记着,本少爷要是胡子不正, 你们都留点眼神,别忘了提醒我!” 八哥与牛管家齐声:“记着了!” “少爷!”八哥突然叫道,“要是少爷的眉毛不正,也得提醒您吗?” 格格:“本少爷的眉毛可不是假的,怎么会不正?” 八哥:“少爷睡觉的时候,一条眉毛高,一条眉毛低。” 牛管家抢嘴:“那是少爷心里有事,睡不踏实,一只眼得常睁开看看动静!— —云少爷,您说对吗?” 纤云格格:“不对!本少爷心里越有事,睡得越踏实!其实呀,本少爷什么心 事也没有!这马车上,不就是几口破箱子吗?真要让本少爷添心事的,就是你牛管 家一闭上眼就打呼噜,鼻子里好像在演着一台戏似的,多烦人!” 车外响起甩鞭声,老孙头在喊:“过双龙岗了!” 纤云格格笑道:“双龙岗?这名儿好听!不知是哪个朝代的皇上给取的!” 大溪谷边,那两个垂钓的男人在斗笠下相互对视了一下眼色。 纤云格格的马车沿着溪谷边的山道驶来,马车越驶越近。 两个垂钓男人几乎同时抬起手,像是钓起一条大鱼似的,将鱼竿往后一拎,只 听得“嗦嗦”两声啸响,两根长长的鱼线往那马车飞去。系在线上的鱼钩居然是两 把锋利的齿钩。 齿钩不偏不倚扎在马车后架的箱绳上,“噗噗”两声,箱绳断了,一口大木箱 落了下来。 这一切几乎都发生在一瞬间,马车上的人一点也没有察觉,马车向着双龙镇疾 驶而去。 大木箱静静地躺在路上。 两个垂钓人站了起来,不慌不忙地向木箱走去。两人在木箱旁站定。一只手伸 向箱子,欲打开。 猛地,一声刀鸣,白光闪过,“咚”的一声响,伸向木箱的手被砍下,重重地 落在箱盖上! 执刀的垂钓人对着断手的同伙冷冷地道:“主子有令,开箱者,手无存,命也 无存!” 不等断手者开口,他的脸面已像西瓜似的分两瓣裂开,倒了下去。 一股鲜血滋上了木箱。 驿道上。日。 倒地的那两个剪径的蒙面人醒了过来,晃着头。两人的目光落在地上,地上赫 然插着一支白色鹤翎。 两人想起了什么,突然面无人色,惊声:“徐放鹤?” 北京的一条街面上。日。 脑后拖着一条粗实辫子的关天涛走来。 一切都不是十年前那个样了,店幡变了,门脸儿变了,柜里的货品变了,连店 家的打扮也变了。 关天涛惊愕地看着,与他擦身而过的行人也都变得难以认出从前的模样儿来了。 他好奇地追着男人们,看着他们脑后。这一颗颗男人的脑袋后面,辫子无影无 踪。他抓住一行人的胳膊,憋了好久,才问出话来:“敢问足下,您的辫子……” 那行人打量着关天涛:“辫子怎么了?” 关天涛:“依着大清律,丢了辫子,就得丢脑袋……” 行人笑起来:“您这位爷,是刚睡醒吧,啊?这满世界都插着民国的旗号了, 您还大清大清的!” 关天涛一脸茫然,他木本地朝前走去。 一辆洋汽车驶来,关天涛不知怎么避让。 洋汽车在关天涛面前刹车,开车的是个兵大爷,骂道:“狗日的!瞎眼了?” 关天涛:“您说什么?” 兵大爷:“说什么?老子说你这狗日的瞎眼找死!” 关天涛怒上脸来,握紧了拳头。 兵大爷从腰间抽出木壳枪,一下抵住关天涛的太阳穴,吼:“滚!再瞪你的狗 眼,老子一枪崩了你!” 关天涛对木壳枪毫无惧色,指着枪,道:“就凭这木头把子崩我?” 兵大爷横眉立目:“不滚就开枪了!” “开腔?”关天涛脸上的怒气退了,拳头松了下来,推开木壳枪,拍拍兵大爷 的肩,笑道,“开腔不就是唱曲吗?这么说,您是唱戏的武生?行,好爷不与戏子 斗,您上路吧。” 他让开了车,顾自往前走去。 走出几步,他又回头看看那洋车,嘴里咕哝:“这铁皮车,是哪门子戏里的行 头?” 那兵大爷却是蒙了,打量着关天涛的背影:“耶?哪路冒出个疯子来?操!老 子兵大爷成了唱戏的武生了!得!老子就唱一段你听!”他拉起粗嗓子大声吼唱道, “——累死英雄!看江山易主,无可留恋!” “好!”路人纷纷喝彩。 兵大爷得意了,发动洋汽车,抬手就给了关天涛一枪。 关天涛的长辫子被打断,辫子落地。 关天涛吃了一惊,弯下腰拾起辫子,托在手中,怔怔地看着…… 北京郊外荒坟地里。夜。 一只手托着那根又粗又黑的大辫子。 关天涛跪在肃王爷的墓碑前,久久地看着碑石,眼里晃着泪水。 天上,明月如盘。 关天涛抬起脸,脸上是一片如雪的月光和两行清泪。 “肃王爷!”关天涛对着碑石道,“大清朝的最后一根辫子,断了!可大清朝 留下的最后一桩血案,没断。” 他眼中燃起火色,继续遭:“我关天涛若是不找到血洗肃王府的元凶,替您老 人家报仇雪恨,誓不为人!除恶之后,我关天涛定然遵您老人家之嘱,找到您的女 儿纤云格格,与格格共结同心,不负您老人家的一片翁婿之望!——肃王爷,关天 涛向您老人家发誓了——” 他猛地咬破手指,沥血墓碑。 他用双手在墓旁扒出了一个土坑,将辫子埋入。拍严实盖上后,关天涛站了起 来。他的骨头发出一阵惊心动魄的咯咯声。 驿道上。日。 马嘶。一匹驮着行囊卷儿的黑马驶来,尘土扬起。 骑马的是关天涛。他已换上了一套黑色紧身箭服,戴着一顶双翘边呢帽,脖间 扎着一块白布帕子,完全恢复了当年的英武形象,沿着土路策马疾行。 马朝着南方的大路奔驰而去…… 双龙岗一处岩阴下。夜。 月色下,从纤云格格马车上得来的那口大木箱打开了。 满满一箱女人的衣物! 一把乌沉沉的软剑在箱子里翻检起来。衣物被剑挑开,箱底只有一只小小的妆 盒,盒里有几件不起眼的金银头钢。 剑沉默了一会儿,猝然向后划去。 一颗戴着大斗笠的人头落了地,人头和斗笠一同滚下山去。 “咚”!许久才响起无头人倒在衣箱上的声音。 双龙镇客栈门前。早晨。 纤云格格从小旅店走出来,喊:“牛管家!八哥!老孙头!” 门内门外没有三人的影子。 纤云格格:“怪了,他们人呢?” “是啊,他们人呢?”传来男人的声音。 说话的是徐放鹤。 纤云格格回头,惊愕:“是你?” 徐放鹤坐在路边的小摊上吃着豆腐脑,笑道:“怎么,又吓着你了?” 纤云格格:“你怎么也在这儿?” 徐放鹤:“这话该我问你。” 纤云格格:“别说废话了!既然你早就坐这儿了,总看见的那三位仆人去哪儿 了吧?” 徐放鹤不慌不忙地吃完了,这才站起来,手里盘着大折扇,笑道:“人不见了, 是小事,可要是马车不见了,可是大事。” “马车?”纤云格格突然一怔,‘你说我的马车也不见了?“ 徐放鹤指了指停车的坪场:“你自己看吧!” 纤云格格朝坪场看去,空荡荡的没有一辆车。 “怪了!人和车怎么都不见了!”纤云格格急起来。 徐放鹤:“云少爷,听说过一个故事吗?” 纤云格格:“什么故事?” 徐放鹤:“从前,在一座山庙里,来了个光头尼姑,她往和尚堆里一站,就成 了和尚了。” 纤云格格笑:“都剃了光头,满庙的秃瓢,谁认识谁啊?” 徐放鹤:“可她还是被认出来了。” 纤云格格急问:“怎么认出来的?” 徐放鹤:“她敲木鱼的时候,翘着的是兰花手指。” “真笨!真笨!”纤云格格大笑起来,“要是我纤云格格是那个尼姑,我就满 把抓那敲木鱼的槌把儿,绝不把兰花手指儿露出来!” 徐放鹤脸上露出一丝得意的轻笑。 纤云格格:“你笑什么?” 徐放鹤:“我笑你比那个尼姑还笨。” 纤云格格大声:“我比那尼姑还笨?” 徐放鹤:“对,你比她笨得多!那尼姑至少没有把自己的名字说出来,而你, 却在我这个陌生的男人面前,连名字都说了!” “我上你当了!”纤云格格大声叫道,“你这个男人真坏,假装说个故事,为 着就是套出我的真名实姓!” “哗”的一声,徐放鹤打开折扇,在胸前轻轻地摇了摇,笑道:“这回你赖不 了了吧?你这个叫纤云格格的女子,就是京里肃王爷的女儿!” 纤云格格:“你这个人,是个怪人,大怪人!” “是吗?”徐放鹤一笑,“如果我告诉你,人之所以会成为怪人,是因为这人 遇到了怪事,你信吗!” 纤云格格看着一脸俊气的徐放鹤:“信。” 徐放鹤:“如果我还告诉你,人一旦变成了怪人,就会做出许多怪事儿来,你 信吗?” “信!”纤云格格似乎被徐放鹤说话的风度迷住了。 徐放鹤:“倘若我再告诉你,杀人就是一桩挺有趣的怪事儿,你也信吗?” “杀人?”纤云格格天真地眨起了眼睛,“杀谁?” 徐放鹤:“要是杀你呢?” 纤云格格一惊:“杀我?杀我干什么?我又没招惹谁,凭什么杀我?” 徐放鹤:“可你的马车把人给招惹了!” “马车?”纤云格格不解。 徐放鹤:“对!马车!你的马车上装着七口木箱,每口木箱里都装着从王府带 出来的珍宝古玩!凭这,你还能说没招惹人吗?” 纤云格格笑起来:“你怎么知道箱子里装的是珍宝古玩?” 徐放鹤:“你不是说我是怪人吗?既然是怪人,什么怪想法都会有。” 纤云格格笑得更厉害了:“你以为我是去江南开古玩店啊,马车上带这么多珍 宝古玩?实话告诉你吧,车上那几口箱子里,装的全是我的衣服、鞋子、帽子!” 徐放鹤:“真要是这样,你这一路就太平了。” 纤云格格认真起来:“你在吓唬我?” 徐放鹤:“能值得我吓唬的人,这世上只有一人。” 纤云格格:“这人是谁?” 徐放鹤:“我自己。” 纤云格格:“你的话越说越怪了!说了半天,你不就是说我的马车上那几口木 箱子在惹事吗?好吧,等会找到了牛管家和小八哥,我就吩咐下去,让他们把木箱 随便扔哪处路沟里就得了!” 说罢,她又大喊:“牛管家!小八哥!” 徐放鹤冷声:“现在你想让她们扔木箱,怕是也来不及了!” 镇外荒地,一口黑漆棺材扔在草丛间。 棺材里传出牛管家和八哥的哼哼声。 漆黑的棺材里,被绑了手脚的八哥哭丧着脸,喊问:“牛管家!你还活着吗?” 从棺材的另一头传来牛管家的声音:“就差一口气了!八哥,你也活着?” 八哥翻着白眼:“活着!——牛管家,你眼神好,刚才,谁把咱俩关进……对 了,这里是什么地方?” 牛管家:“‘是棺材!我闻到棺材木头味了!” “棺材?”八哥叫起来,“你是说,我和你,这会儿都躺在棺材里?” 牛管家:“你怕了?八哥,别怕,这是新棺材,还没躺过死人哩!你闻闻,生 漆味还是新鲜的哩!”“谁说没躺过死人?你和我,不都快成死人了吗?”说罢, 她哭了起来。 牛管家:“哭什么!得想法办出去才好!” 八哥:“我问你,刚才把你我打昏了,塞进这口棺材来的那些人,你看清了没 有?” 牛管家:“没看清!” 八哥叹了一声:“没辙了!连一帮抢车的盗贼是男是女都没看明白,这怎么向 衙门报案呢?” 牛管家:“不对,如今不叫衙门了,叫警察局子!” 八哥:“都一样!反正呀,都是收状纸的地方。牛管家,我怎么觉着,刚才把 咱们往棺材里塞的那帮子盗贼,都像是小人国里来的?” 牛管家:“‘我也这么觉着!那抬我腿的贼手,像个娃儿手。” 八哥正想说什么,只听得“啪”的一声鞭响,脑袋不由得一缩。 “怎么了,外头?”好一会儿,八哥壮起胆问。 外头没有动静。 八哥试着推推棺盖,竟然将棺盖顶了起来。 棺外。 八哥从棺材里钻出来,这才发现捆扎着棺材的麻绳已经断开,不用说,这准是 被那鞭子抽断的。 她费劲挪开棺板,肥硕的牛管家喘着大气爬出棺来。 八哥扶起牛管家,问道:“牛管家,刚才,听到有人打鞭了吗?” 牛管家直摇头。 八哥:“见没见老孙头?” 牛管家又一阵摇头。 八哥不再理会牛管家,对着四周喊问:“喂!谁打开的棺材?老孙头,你在哪?” 周道无人。突然,她的目光落在地上。地上赫然插着一支白色鹤翎。 八哥拔出鹤翎,纳闷地看着,哺咕:“谁把毛留这儿了?” “八哥!”牛管家突然指着一棵树,大声惊叫起来,“老孙头!老孙头在这儿!” 八哥将鹤翎塞人怀里,抬头往树上看去。 高高的树枝上,一只大鱼钩像吊着一条死鱼似的吊着车夫老孙头。 八哥和牛管家惊得面无人色。 荒草地里,草浪滚滚,徐放鹤与纤云格格一前一后走来。 纤云格格:“你说有人要杀我,可我怎么没遇上呀?” 徐放鹤:“遇上就晚了!” 纤云格格:“本姑娘,不不,本少爷真的想遇上一回哩厂徐放鹤:”为什么? “ 纤云格格回头看着徐放鹤:“好等着你救我呀!” 徐放鹤站停了,看着纤云格格。 纤云格格:“怎么不说话了?” 徐放鹤目光冰冷:“那个想杀你的人,就是我。” 纤云格格哈哈笑起来:“你这个人真逗!我不相信你会杀我!” 徐放鹤:“这又为什么?” 纤云格格:“很简单,你不杀我,有两个理由。第一,你在香粉店的浴房里已 经看清了我的女儿身子,知道我是个假冒的少爷,你就是想杀我,也下不了手了。” 徐放鹤:“为什么下不了手?” 纤云格格:“有句俗话说,好男不跟女斗。” 徐放鹤:“要是我不是好男呢?” 纤云格格:“要是你不是好男,你这会儿就不会看着我还站着。” 徐放鹤:“此话怎么说?” 纤云格格:“你就会逼我躺下,脱去衣服,任你轻薄!——可你,没有这样做。” 徐放鹤轻轻一笑:“那第二条理由呢?” 纤云格格顾自往前走去,脚下草浪翻滚。“这第二条嘛……” 她突然回过身,边后退着走边说道:“这第二条理由就是,你想娶我做老婆, 所以你不舍得杀我!” 徐放鹤的脸上毫无表情:“要是我告诉你,我已经有了老婆了呢?” 纤云格格:“不会!我看得出,你不会有老婆!” 徐放鹤:“怎么看出来的?” 纤云格格:“娶了老婆的男人,还能像你一样,闲云野鹤似的到处逛荡吗?” 徐放鹤:“你还不知道我的名字吧?” 纤云格格:“还用知道吗?你的衣衫已经告诉我了!” 徐放鹤展开双臂,衫上绣着飞翔的白鹤。 他笑了笑:“你真聪明!——可是,你还是说错了!我徐放鹤之所以要把名字 告诉你,是因为我想让你知道,我就是一头雄鹤!” “雄鹤?”纤云格格笑道,“那我就是雌鹤了?” 徐放鹤摇摇头:“你不配!” 纤云格格:“为什么?” 徐放鹤:“因为你……” “怎么不说了?” “怕你受不了!” “越受不了的事,我越爱打听!” 徐放鹤一字一顿:“因为,你已经死定了!” “死定了?”纤云格格又咯咯地笑起来,“有你在我身边,我还能死吗?” 徐放鹤:“正因为你在我身边,你才死定了!” 纤云格格:“这又为什么?” 徐放鹤:“回过头去看看!” 纤云格格回过头去,大吃一惊——草丛间,十多个蒙面人执着刀剑,默默地站 着。 徐放鹤抱着双臂,冷声对蒙面人道:“如此说来,这位少爷的马车,还未曾落 入你们之手?” 一蒙面人:“徐放鹤!双龙岗的规矩想必你也懂得!留财不留命,留命不留财! 你自己定夺吧!” 徐放鹤笑起来。 纤云格格推推徐放鹤:“他们这些人怎么了,脸上遮着布,没长牙吗?” 那蒙面人沉声:“说对了!人牙没长,兽牙满口!” 纤云格格:“这么说,你们想吃了我不成?” 那蒙面人:“吃不吃你,全凭徐少爷放一句话!” 纤云格格又推推徐放鹤:“喂,徐少爷!你告诉他们,我还不想让他们当点心!” 徐放鹤:“可我已经是他们的点心了!” 他的百鹤衣衫突然扬起,衣袖风动,人影随之腾起有一丈来高。落地之时,他 的手中已经多了两支闪电般飞来的铁镖。 他脸上露出不屑的笑容,将飞嫖呛嘟一声扔在地上。 蒙面人往后惊返几步,显然,他们掂出了徐放鹤的功夫。 纤云格格高兴得叫起来:“徐少爷!你真像一头鹤呢!” 徐放鹤:“你应该说,是一头雄鹤!” “对!是雄鹤!”纤云格格道。 徐放鹤:“你还应该说,既然是鹤,就该回到鹤群里去!” 纤云格格:“怎么,你想扔下我,自己飞走?” 徐放鹤:“是的,我该走了!” 纤云格格着急起来:“你一走,我怎么办?——你不是说,要领我来找回马车 的吗?” 徐放鹤:“马车已经回来了厂纤云格格四顾:”在哪里?“ 徐放鹤:“谁挡住了你的眼睛?” 纤云格格:“这帮蒙面人挡住了我的眼睛。” “很好!”徐放鹤笑了笑,“他们倒下的时候,你就能见到你的马车了!” 话音刚落,直见那十来个蒙面人像中了魔似的,齐齐地往后倒去。 倒下的蒙面人每人眉心间嵌着一颗铁弹子。 草丛深处,马车驶来。草浪沙沙。 纤云格格认出了驶来的正是自己的马车,赶车的正是牛管家和八哥,高兴得跳 了起来,挥着手,朝马车奔去。 她突然想起什么,回身看去。草浪滚滚,徐放鹤已无踪影。 “他人呢?”纤云格格自语着,望着空无人影的草坡,一脸怅然…… 马车上。 马车轮子在山道的坑坑洼洼间碾动着。 牛管家笨拙地赶着车,马车驶得歪歪扭扭。 纤云格格心情沉重地望着车外。 “格格,”八哥推推纤云格格,“想什么心事呢?” 纤云格格:“我在想着一件事。” 八哥:“什么事?” 纤云格格:“我想不明白,我纤云格格跟谁都无怨无仇,可为什么会有人要杀 我呢?” 八哥:“格格说得不对,不是杀你一个人,还想杀我和牛管家呢!” 纤云格格一惊:“还想杀你们俩?” 八哥:“不信,你问牛管家!” 纤云格格:“牛惊摘,怎么回事?” 牛媛塘笨拙地打着响鞭:“格格,您说,这世上,有鬼吗?” “鬼?”纤云格格皱眉,“怎么,你们遇上鬼了?” 牛管家和八哥一起点头。 “还是个活鬼哩!”八哥道。 “不对!”牛管家道,“是活着的鬼!” 八哥:“活着的鬼,就是活鬼,这也不懂?” “别争了!”纤云格格道,“你们倒是说明白些,到底见着什么活鬼了?” 两人又要抢嘴,嘴一开,又同时闭住。 纤云格格:“八哥你说!” 八哥:“早就该我说了!——事情是这样的!我和牛管家在棺材里躺着,突然 听到……” “等等等等,”纤云格格叫起来,“你是说,刚才你和牛管家躺在哪里?” 八哥:“躺在棺材里呀!” “不对!”牛管家插话,“是塞在棺材里!” 纤云格格:“牛稼媛你别插嘴!——八哥,你说你的。” 八哥:“我和牛管家被人塞在棺材里,看看两人都还没死,就想着要写个马车 被盗的状纸递给衙门……” “不对!”牛管家又抢了话,“是递给警察局子!” 八哥:“反正往哪递都一样!正这么想着,突然听得头顶上有人打了一鞭子, 我把脑袋往上一拱,怪!扎着七八道绳索的棺材居然开了!那绳索都断成了一截一 截的。后来,我和牛管家就找那打鞭子的人,人没找到,这马车却是找到了!” “不对!”牛管家急忙道,“是马车先找到我和八哥的!” 纤云格格:“听你们这么说,我怎么没听出这些事儿跟个活鬼有关系?” 牛管家:“怎么没关系?你想想,要不是有个活鬼在帮着咱们,那马车会自个 儿走回来?就算是马车自个儿会走回来,那口关了我和八哥的棺材,会自个儿断了 扎绳?就算那棺材的扎绳自个儿会断,那……” “有完没完?”八哥道,“牛管家,小心赶你的车,别掉下山去了!” 突然,纤云格格叫起来:“牛惊根,怎么是你在赶马车?” 牛婉姣的脸色发黄了:“我……我会赶,就赶上了。” 纤云格格:“老孙头呢?” 牛涂姣回脸看看八哥,谁也不敢开口。显然,她们商量过,把老孙头的事瞒着 纤云格格。 纤云格格意识到什么,厉声:“你们怎么不说话?” 牛婚姻和八哥沉默。 纤云格格探过身,一把夺了牛妮姣手里的鞭子,狠狠地勒住马。 马车歪歪斜斜地停下来。 牛娘媳突然哭了起来。见牛娘媳哭了,小八哥也放声大哭。 纤云格格知道出了大事,脸色骤变。 大树底下,车夫老孙头的尸体已经放卧在地,高高的树枝上,空悬着那只血淋 淋的大鱼钩。钩尖令人恐惧地凝固着一颗红珠子似的血滴。 纤云格格呆呆地看着那血滴,脸色苍白。 八哥泣声道:“格格,别怨我和牛嫁惊……咱们知道格格您胆子小,怕见死人, 就……就商量好了,不把老孙头的死……告诉给您……” 纤云格格眼里含着泪花,不做声。 牛妇惊的眼睛红红的,重重地撸摸着鼻子:“格格,别难受了,人怎么死,也 都是死,老孙头只是……只是死相难看了些……” 纤云格格回过脸来:“告诉我,是谁杀了他?” 牛媳惊摇着头:“不知道。” 八哥:“我知道!” 纤云格格看着八哥:“谁?” 八哥:“老孙头是被鱼钩子吊着了才死去的,这个杀老孙头的人,一定是个钓 鱼的人!” 牛娘嫁点头:“八哥有见识!是钓鱼的人杀了老孙头!” “不对!”纤云格格重声道,“老孙头分明是人,不是鱼!再说,谁见过钓鱼 用这么大的钩子!我敢肯定,这钩子,不是用来钓鱼的,是用来杀人的!……你们 说,在这双龙岗,到底出什么事了?” 八哥抢着说:“我知道出了什么事!——自从咱们离开了京城,一共出了两件 大事:第一件,有人把我八哥和牛境娘一起塞进了棺材;第二件,有人把老孙头当 成一条鱼挂在了这株树上!” 牛惊:“还有第三件大事。——有人想杀格格!要不是遇着个会武功的少爷, 格格这会儿也就……” “也就怎么了?”八哥追问。 牛娘嫁使眼色让她住嘴。 “还是我来说吧。”纤云格格的声音很悲伤,“要不是遇上了徐少爷,我纤云 格格这会儿也就像老孙头一样,”被当成死鱼挂在树上了。“ “格格!”八哥带着哭音尖叫起来,“你可不能死!你要是死了,我和牛媛娥 该怎么向老爷交待啊?” “老爷?”纤云格格的目光突然发起直来,喃喃道:“老爷……不知老爷会不 会也出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