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墓室内。 窦天衣在棺前默站了一会儿,突然伸出手,猛地掀去红被。 死者脸上覆着一块白布。 白布揭去,露出一张惊人心魄的“脸”——一张泥封的面具。不用说,棺中人 是被封泥封死的。 窦天衣小心翼翼地双手揭起泥壳面具。面具下,赫然一张青色的女人脸。她是 果妈! 钱塘江边。黎明。 铅灰色的江流滞重流淌着。岸边,一袭白色披风在江风中舒展,她是窦天衣。 窦天衣跪在地上,面对着江水,手里托着泥壳面具。 “母亲!”她双泪长流,对着泥壳面具颤声道,“女儿找到您了!……母亲, 女儿看得出,您有好多话要对女儿说啊……” 母亲的“脸”上布满了无尽的冤屈和痛苦——这是果妈被活活封门时的死亡定 型。 窦天衣颤着双手,将自己的嘴唇向着泥壳面具吻去…… 街面上。早晨。 一身西服的关天涛在报摊上买报纸。 他在邻近的点心摊上坐下,要了一碗阳春面。他边吃着面,边翻阅报纸。 报纸上头条新闻标题:肃王府天门血案真凶手扑朔迷离关天涛挑在筷子上的面 定住了。他匆匆将这条新闻看完,付了面钱,站了起来。 墙上,一张招贴吸引了他的目光。这是瓜棚侦探社寻找关天涛的“告示”。 关天涛走近“告示”,细细地看了起来。 澡堂里。日。 烟雾中,关天涛躺在靠榻上,双手托着脑袋,默默地思考着。 波尔躺在他身边,在看着那张报纸。 “师傅,”波尔垂下手,对关天涛道,“我知道你在想什么。” 关天涛:“想什么?” 波尔:“想你的过去。” 关天涛:“过去?” 波尔:“师傅在想,要是自己还是捕头,就一定能把肃王府灭门血案的真凶给 找出来!” 关天涛:“你看出师傅的心事了。” 波尔:“我还看得出,师傅心里,已经在找那个凶手了。” 关天涛:“这下没说准。如果师傅心里已经在找凶手了,还会舒舒服服躺在这 澡堂里吗?” 波尔:“我读过侦探小说,大侦探都是在洗完澡抽烟的时候找到凶手的。” 关天涛:“按你这么说,澡堂子里抽烟的人,都能当侦探了。我说波尔,你好 像对侦探感兴趣?” 波尔:“我叔叔就是侦探。不过,他一辈子只探出了一个偷怀表的小偷,好不 容易接到一桩杀人案,还没把杀人凶手找出来,他自己就被人给杀了。” 关天涛:“他是个可怜的侦探。” 波尔:“不是可怜,是无能。” 关天涛:“不是无能,是运气不好。” 波尔:“这倒也是。人做事,能不能做成,运气很重要。——对了,师傅,你 从前当捕头的时候,运气很不错吧?” 关天涛:“运气这东西,就像一个漂亮的女子,谁都想得到,可偏偏这女子只 能嫁一个人。” 波尔:“师傅一定是得到过漂亮女子的男人。” 关天涛摇了摇头:“漂亮女子也是最容易变心的女子,哪一天她不愿跟你了, 就跑了。” 波尔:“要是这女子跟别的男人合不来,也许又会跑回你的身边。我想,师傅 会有好运气的!”关天涛:“但愿如此吧。波尔,要是让你破肃王府血案,你会从 哪儿下手?” 波尔想了一会儿,道:“我会从肃王爷身边的人下手查起。” 关天涛:“肃王爷身边有各种各样的人。” 波尔:“哪我就先从离肃王爷最近的人查起。” 关天涛:“如果是我,就从离肃王爷最远的人查起。” 波尔:“为什么?” 关天涛:“天上到处是云,对吗?” 波尔点头。 关天涛:“云离你越远,越靠近天边,越变幻莫测。” 波尔想着关天涛的话,笑了:“师傅让我长见识了。” 关天涛坐了起来,顺手从躺在身边呼呼大睡的一个脚夫模样的人身边取过衣裤, 给自己穿上。 波尔叫起来:“师傅穿错衣服了!” 关天涛示意他小声,把自己的西服放在脚夫身边,对着波尔道:“等这个人睡 醒了,你告诉他,有人跟他换衣服了。” 波尔打量着已经变成一个脚夫模样的师傅,即刻感觉到师傅要离他而去,便疾 声问道:“师傅,你要去哪?” 关天涛从西服口袋里取出一封没有封口的信,迟疑了一下,交给了波尔,道: “师傅有几句话要对你说,等师傅走了,你再打开看。” 说罢,不等波尔再开口,关天涛快步走出了澡堂。 波尔喊:“师傅!” 关天涛站停,回过身来。 两人默默对视着。 波尔的声音很轻:“师傅,多保重!” 关天涛的眼睛湿润了,强笑着点了下头,转过身去,打起棉帘走出了门去。 波尔怔怔地看着那污黑的棉帘。 关天涛回身,望着挂满水珠的玻璃窗,想着什么。 透过玻璃窗,可见波尔在伤感地发着怔。 关天涛长长舒了口气,狠狠心,大步离去。 澡堂内。 波尔拆开了信封,取出信纸,看了起来。 关天涛的画外音:“波尔先生:师傅此次行事,风险难测!你当继续旅行,再 莫滞留杭州。你我相识不久,却已情同兄弟。师傅惟一不安之处,是未能将功夫如 数教你。若是有缘,将来或许还能谋面!旅途风霜多变,切望珍重!师傅留笔。” 波尔惊呆了,匆匆穿上衣服,冲出门去。 马路上,波尔奔跑着,在人丛中追寻着关天涛。 他急声喊:“师傅!师傅!” 行人中,没有师傅的影子。 他向一辆黄包车招手,黄包车驶来。 波尔跳上车,打着手势,黄包车奔行起来。 波尔站在车上,四处寻望。 渐渐地,他的目光黯然下来…… 黑白楼外。 那两个曾经贴封条的警察这会是在撕封条。 人群朝楼里涌去,大水泡和索久眠挤在人丛里,也往大门里挤。 黑白楼的管家——纸人不知从哪儿钻出来,在大水泡和索久眠面前一拦,笑道 :“二位爷,这黑白楼今日重新开张,你们也来凑热闹了?是进楼洗澡呢,还是泡 窑子?是喝一壶呢,还是赌一圈?” “咦!”大水泡瞪起浮肿的眼睛,“这就怪了,咱们不是在楼里租了房吗,怎 么变成客人了呢?” 纸人:“二位爷,这话就不对了!你们租房的租金,可是还欠着哪。租金不付, 那房另租他人,该是天经地义的吧?” 大水泡跳了起来:“什么?你把瓜棚侦探所租了?” 纸人:“窦老板开黑白楼,可没想着白开!”大水泡还想跳,被索久眠一把拉 住:“算了算了,咱们想办法找钱去,把那房再租回来。” “找钱?”大水泡的眼珠又瞪大了,“你以为钱是地上的瓦块儿。碗片儿,随 便能拣的?好不容易接到了一桩找人的活,本指望找到那个该死的关天涛,好向徐 大少爷敲笔钱出来,可告示都贴了,那关天涛连个回音都没有!唉,这一开张就不 吉利,往后这侦探社还怎么开哇!”二位爷!“一个干瘦的男人在旁惊问道,”听 二位爷的口气,是瓜棚侦探社的?“ 大水泡和索久眠闻声回脸:“在下正是。” 那瘦男人一脸烟容,咧着大烟牙笑笑:“你们认认,我是谁?” 大水泡和索久眠看着瘦男人焦黄的脸,摇起了头。 瘦男人:“我就是你们要找的关天涛!”什么?“大水泡和索久眠几乎同时叫 起来,”关天涛就是你?“ 那瘦男人一把抱住大水泡和索久眠,竟呜咽起来:“你们也让我好找啊!呜呜 呜呜……” 大水泡对着纸人惊喜地喊道:“人找到了!咱们有钱了!” 他推开纸人,生怕那瘦男人会飞掉似的,紧紧地抓住他的手,快步向黑白楼里 跑去。 索久眠也兴奋地紧紧跟上,忽然起什么,回身抱着纸人狠狠地亲了一口,跑进 楼去。 纸人摸摸脸,闻了闻手指,恶心地重重往上呸了一声。 黑白楼二楼一间临厕所的房间门外。 一排撩着大裤管的男人在对着一长溜尿桶小解,响声勃勃。 尿桶里泛着泡沫。 在一片尿声中,大水泡和索久眠在门边将一块写着“瓜棚侦探社”黑字的木牌 挂了出来。 尿完的男人走出厕所,好奇地看着牌子;赶着上厕所的男人挤来,门前一片混 乱。 有人问:“瓜棚侦探社?是种瓜的,还是卖瓜的?” 有人答:“都不是!谁家瓜棚的瓜被偷了,就上这儿来侦探侦探,就能找着那 偷瓜贼了。” “哦——”围观者终于明白了,发出惊叹。 大水泡和索久眠想起什么,奔进屋去。两人从屋里走出来的时候,手里一起高 举着那枚碗大的木头印章。 两只手一起慎重地在木牌的首部盖上了大红印。 围观者顿时肃然起敬。 有人惊讶道:“还是官办的哪!” 听得这一声喊,围观的男人们下意识地一起摘下帽子,对着那木牌深深鞠了一 躬,然后又对着大水泡和索久眠深深鞠了一躬。 大水泡和索久眠的脸顿时庄重起来,架子一端,一种身价百倍的感觉洋溢在了 心头。 侦探社内。 两人挺着胸,走着官步进来,在桌子正中摆下那枚鲜红大印,然后官派十足地 响亮咳嗽一声。 房里只有一张破旧的账桌和两条长凳,别无他物。 “坐!”大水泡和索久眠一齐示意那瘦男人坐下。 大水泡又清了清嗓,作起了介绍:“本人,瓜棚侦探社社长是也。这位,瓜棚 侦探社副社长是也。这些天,为了找你,本正副社长可是吃饭饭不香,睡觉觉不甜 哪!”瘦男人打了个长长的哈欠:“二位社长先生吃饭不香,睡觉不甜,不知抽大 烟是不是好些?” “抽大烟?”大水泡皱眉,“本社长可是从不抽大烟的。” 索久眠的脸微微一倾,道:“本副社长也是不抽的。” 瘦男人显然是个烟鬼,烟瘾早上来了,打着哈欠道:“这么说吧,你们侦探社 在找我,一定是受了有钱人的雇佣,是不是?” 大水泡和索久眠以合眼皮代替回答。 瘦男人:“受雇于人,是要收佣金的,是不是?” 大水泡和索久眠又合眼皮。 瘦男人:“要是我关……关什么?” “关天涛。”两人一齐提醒。 瘦男人:“对对,关天涛!要是本人关天涛不主动来找你们,你们的佣金就得 不到了,是不是?” 大水泡和索久眠再次合眼皮。 瘦男人:“你们要想得到佣金,全得靠我,是不是?” 大水泡和索久眠交换一下眼色,这次是一齐点头。 瘦男人:“那你们说,这佣金,有我的份吗?” 大水泡和索久眠这才听明白那瘦男人的意思,愣了。 瘦男人打出个长长的哈欠,拍打着嘴,道:“打开天窗说亮话吧!你们把佣金 分我一半,我就坐这儿不走了;要是你们不想分钱给我,我就……” 两人齐声问:“你就怎么样?” 瘦男人:“我就走,再也不来找你们!”两人一起咧起了嘴,齐声道:“你要 是再走了,这不是打破狗食盆,谁也吃不成吗?” 瘦男人:“就是这话!你们好好想想。” 大水泡和索久眠凑近脸,叽咕着商量了起来。 门外过道,走来个卖花生瓜子的男孩,对着侦探社大声叫卖:“酱油瓜子哟! 油朵花生啦!三猫牌香烟!芝麻寸金糖!“ 那男孩看见了瘦男人,叫起来:“这不是棺材店的王阿七么?怎么,卖棺材卖 到黑白楼来了?” 侦探社内。 那瘦男人回脸,撵道:“滚开!没见这儿在商量正经事吗?” 大水泡却是听明白了,一愣,急忙喊住那男孩:“什么什么?这人叫王阿七?” 男孩在窗外笑:“谁不认得棺材阿七?抽鸦片拍掉了店铺老婆,连儿子也卖了。” 大水泡和索久眠又是几乎同时叫起来:“你不是关天涛哇?” 王阿七见骗术戳穿,再也坐不住,急忙逃出门去。 门外。 王阿七一头撞在一个人身上。他撞得眼冒金星,摇摇晃晃要倒下。那人一把扶 住了他。王阿七挣扎开这人的手,往楼下逃去。 这人穿着一身蓝布长衫,戴着顶旧礼帽,笑着摇了摇头。 他是关天涛。 侦探社内。 关天涛进来。 大水泡还在生气,见有人进来,开口就骂:“又来了个关天涛。说吧,想分多 少钱!”关天涛:“错了,本人不叫关天涛。” 大水泡:“你不叫关天涛,来这儿干什么?” 关天涛:“找份事干。” 大水泡:“找事干?你?——你认字吗?” 关天涛点了点头:“认得几个。” 大水泡:“既然认得几个,总不会把‘侦探社’三个字认做是‘大饭馆’吧?” 关天涛:“我正是奔着‘侦探社’三个字来的。” 大水泡打量着关天涛:“看你的模样,杀猪的?” 关天涛:“杀过。” 大水泡看看索久眠,见索久眠已趴在桌上睡着了,便踢出一脚,大声道:“醒 醒!有个杀猪的上门了。” 索久眠搓着睡眼:“这儿没猪要杀,让他走。” 大水泡推起了关天涛:“走,走!杀猪找猪棚去!这儿是瓜棚,不是猪棚!” 关天涛轻轻抬手一挡,大水泡仰面倒下。 大水泡从地上爬起,叉着腰,再次打量起关天涛来:“哟,看不出,蛮力还挺 大的!说说看,想在瓜棚侦探社找份什么差事干干?” 关天涛:“侦探这门活,就是帮人查事儿,对不?” 大水泡:“你不笨,说下去。” 关天涛:“帮人查事儿,得冒危险,对不?” 大水泡:“你不傻,说下去。” 关天涛:“要是你们侦探社雇上个保镖,替你们挡着明枪暗箭,你们干侦探的 活,就没有危险了,对不?” 大水泡:“这话中听!说下去!” 索久眠在桌上睁开眼:“大社长,别让他再说下去了。咱们真想雇保镖,也付 不起工钱。” 关天涛:“误会了。我来贵社找差事,不是为着工钱。” 大水泡:“不为工钱为什么?” 关天涛:“为着有口饭吃。只要贵社给口饭,我一文工钱也不要。” 大水泡笑起来:“有这等好事?——你犯过病吗?” 关天涛:“什么病?” 大水泡:“疯病。” 关天涛笑了:“有没犯过这病,我得回去问问爹妈才知道。告辞!” 他转身朝门外走去。 “慢!”索久眠从桌子上抬起了脸。 关天涛站停,回过身来。 索久眠:“你叫什么?” 关天涛:“白玉萧。” 侦探社内。日。 关天涛在扫地。 门窗外,传来黑白楼夜生活的喧杂声:浴客的拖展声、酒保的上菜声、赌桌的 喝彩声、妓女的邀客声、隔壁尿桶的勃勃声,不绝于耳。 楼下天井传来一阵叮叮当当的击锣声,关天涛走出门去。 楼道上。 关天涛俯在楼栏上,向楼下天井看去。 天井里,两个洋人在架着一部照相机,大声吆喝着什么,一个穿马褂的中国男 人在敲锣喊道:“来来来!洋人新鲜玩艺!拍一张画片只消抽口烟工夫!不像不要 钱!来来来!都来看!这里有袁大胡子。曹大棒子、张大帽子的洋画片儿,还有上 海八大婊子、天津九大骗子、北京十大戏子的洋画片儿!快来看哪!——看一眼不 要钱,拍一张三块钱!” 关天涛被这男人的吆喝逗笑了。 他的眼睛突然一怔——纤云格格也挤在人堆里看着热闹。他急忙放下扫帚,往 楼下走去。 天井。 关天涛站在人堆外,默默地看着纤云格格。 纤云格格穿着一身洋裙,臂上挽着洋伞,美丽动人,她对身边的牛嬷嬷和八哥 道:“你们说,这洋人的玩艺怎么越做越新鲜了?告诉那敲锣的,本姑娘要拍一张 画片儿,看看到底拍得像不像。” 八哥:“要是不像呢?” 纤云格格:“不像就不给钱。” 八哥笑着:“我去说!”正要往场子里挤,她被牛嬷嬷一把拉住。 八哥:“牛嬷嬷,怎么了?莫非你也想拍一张?” 牛嬷嬷压低声音:“糊涂!你想让小姐的魂被洋人抓走?” “魂?”八哥纳闷,“这拍画片儿,关魂什么事?” 牛嬷嬷:“你没见那洋匣子蒙着大黑布?那两个洋人手里,一个举着圆镜子, 一个捏着个狗屎泡,这不明摆着吗,都是些抓魂拿魄的洋鬼子!”八哥搔起了头: “经你这么一说,我也真不敢说了。” 纤云格格:一你们叽咕什么,还不快去订个座!“八哥苦丧起脸来:”小姐, 我不敢。“ 纤云格格:“为什么?” 八哥把牛嬷嬷的话重复了一遍。 纤云格格笑起来:“本小姐的魂早给了一个人了,哪还有魂让洋人去拿?” 牛嬷嬷吓了一大跳:“小姐的魂给人了?给谁了?” 纤云格格抿唇一笑:“你打听这么仔细干吗,这不关你事!”八哥:“我知道 小姐的魂给谁了。” 纤云格格:“给谁了?” 八哥:“我说了,小姐别打我。” 纤云格格:“这要看你说对了没有。” 八哥笑着:“小姐的魂,给徐公子了!” 纤云格格猛地抬起手,欲打,却扑一笑,将手放下:“没错。你们都给我记着, 往后,要找本小姐的魂,上徐公子那儿找去!——你们都让开,我就不信洋人还拿 得住本小姐的魂!”关天涛的脸上肌肉隐隐一跳,眼睛紧紧地盯着纤云格格。 纤云格格推开人丛,往人场子里挤了进去,一屁股坐在了照相机。前的椅子上。 一群看热闹的妓女喊起好来。 纤云格格掉手:“你们嚷嚷什么!等本小姐拍完了画片,才轮着你们!” 妓女们脸上立即露出了轻蔑,一阵耸鼻子撤嘴扭腰。 那敲锣的男人笑起来,对着纤云格格打了个拱,对着洋人叽咕了一阵洋话,那 执着镁光灯的洋人便上前,扶起了纤云格格的肩膀,让纤云格格坐正。 “抽回你的狗爪子!”牛嬷嬷对着那洋人猛地发一声喊,“不准碰小姐!” 那洋人听不懂中国话,对着牛嬷嬷笑了笑,竟然拨起了纤云格格的腮邦。 牛嬷嬷忍无可忍了,冲进了场子,一把抓住那洋人的手,怒声道:“叫你别动 手你不听,讨咬哇!” 她张开嘴,往洋人毛茸茸的手上重重咬了一口。 洋人大叫起来。围看的人哄地笑了。关天涛也忍不住笑了。 牛嬷嬷的脸涨得血红,大声说:“我就知道这些洋毛子都是些糟蹋良家女子的 色狼!小姐,走,这黑白楼不是咱踩的地面儿。” 不等纤云格格开口,她拉着纤云格格就往外走。 纤云格格挣不脱牛嬷嬷的手,对着发愣的洋人连声用生硬的中国话道:“抱歉! 抱歉!“ 纤云格格被牛嬷嬷拖出了人圈,往大门外拖去。 纤云格格与关天涛擦身而过。 关天涛的脚被纤云格格的皮鞋踩了一下。 “对不起!”纤云格格草草道了个歉,走了。 关天涛的脸上露出了一丝微笑。 显然,这是关天涛第一次这么近距离地看清自己未婚妻的容貌和品性。 侦探所里。夜。 关天涛在墙角打着地铺,靠在板壁上,从包里取出那支五萧,在手里抚着,想 着心思。 他内心的声音:“肃王爷说,只要我把这支玉萧交给纤云格格,她就会明白, 我就是当年与她订婚的男人……” 他将玉萧轻轻地抚着,凑近唇边,低低地吹了起来。 萧声咽咽渊渊…… 闪回——幼年的纤云格格在肃王府的庭院里骑着一头山羊,欢快地跑着圈…… 她对着一身英气的年轻关天涛挥着手,笑道:“关哥哥,我的马好吗?”…… 命王爷在一旁拈须笑着…… 客堂内,肃王爷对着宴桌前的来宾宣布着订婚仪式开始,客人鼓掌……一身红 袄的小纤云格格问站在身边也是一身红绸袄的关天涛:“关哥哥,什么叫订婚!” … …关天涛笑着,没有回答……小纤云格格大概是生气了,奔出了客厅。肃王爷 喊:“ 纤云!纤云!回来!回来!“花园里,小纤云格格喊着:”我不回来!我不回 来!我不回来……“小纤云格格越跑越远,渐渐消失在花草深处…… 萧声突然停了,关天涛猛地直起了腰。 他找出那张报纸,又看了起来。 “肃王府火门血案……”他念着标题,思索着,自语,“既然是灭门血案,那 么,凶手怎么可能让纤云格格逃脱呢?……而且,纤云格格身边,丝毫看不出有危 险的迹象……” 他从地铺上爬起,在黑暗里默默地想着。 他自语:“凶手能杀得了肃王爷,也一定能杀得了纤云格格……可是,凶手为 什么不追杀呢?……他们留着纤云格格不杀,一定是另有图谋!” 他在屋里走着,突然站停,自语道:“对了!凶手一定就在纤云格格身边。要 查清肃王府灭门血案的真凶,必须从出现在纤云格格身边的每个人查起。” 也许是理通了一些头绪,关天涛脸上浮现出亢奋的神色。 响起敲门声。 关天涛一怔,急忙收起玉萧,大声问:“谁?” 没有回答,门继续敲响着。 关天涛打开了门。 门外无人。 关天涛疑惑地四望。 一个妓女从柱子后闪出来,对着关天涛媚笑着,招着手。 关天涛苦笑了一下,复又关上了门。 门外柱子旁。 那妓女被两只男人的手拨开,妓女跑下楼去。 站在妓女身后的是大水泡和索久眠。 大水泡低声:“此人可信!” 索久眠低声:“此人可信!” 两人笑起来,走到门前,重重地敲起门来。 门敲得震天价响。 徐府内房。 徐放鹤猛地从床上惊醒,坐起,低声问门外:“谁?” 门外没有声音。 花格玻璃窗上,映着一个女人的身影。 徐放鹤:“我知道是你!” 人影无声。 徐放鹤:“窦天衣!我已经说过,你不必来找我!” 人影像凝固了似的,一动不动,声音令人恐怖:“我要给你看一样东西。” 徐放鹤:“你的东西我不感兴趣。” 人影:“如果是一颗人头,你也没有兴趣吗?” 徐放鹤:“没有!” 人影:“我说的是一个女人的人头。” 徐放鹤一怔:“这个女人是谁?” 人影:“我自己!” 徐放鹤:“能把自己的人头摘下来的人,不是人。” 人影:“是的,不是人。她早已不是人了。” 窗户猛地推开。 徐放鹤看去,大吃一惊——站在窗外的是果妈。 三潭印月。日。 三潭映在清清的湖水中。 纤云格格坐在小船的腰舱搁板上,牛嬷嬷和小八哥一前一尾划着船。 纤云格格:“你们说,那黑白楼里来来往往的,都是些什么人?” “杂人。”八哥脱口而出。 纤云格格:“这还用你说?我是问,这些杂人中,一定有一些高人。” 牛嬷嬷:“我还没见过南方这地界儿上,有谁比咱们肃王爷的个子长得高!” 纤云格格:“我说的高人,是有功夫的人。” 牛嬷嬷:“这年头,有功夫的人多了。飞瓦面的贼呀,吹蒙烟的贼呀,点鬼灯 引人从自家屋里往外搬东西的贼呀,什么都有!” 纤云格格:“我说的是好人,不是贼人。” 八哥:“在牛嬷嬷眼里呀,好人也都是长着贼心的。” 牛嬷嬷:“你小蹄子懂什么,瞎插嘴!” 八哥:“你说,那徐公子是不是好人?” 牛嬷嬷:“前些日子想着他还是好人,现在想想不是好人!” 八哥推推纤云格格:“小姐,听见没有,牛嬷嬷说徐公子不是好人哩。” 纤云格格:“牛嬷嬷,你怎么看徐公子不是好人呢?” 牛嬷嬷:“他要是好人,怎么这多天不见找小姐?” 纤云格格的脸阴了下来:“是啊,他怎么不来了呢?” 牛嬷嬷:“依我看,徐公子八成是不想惹上窦开源,才避着格格。” 一男童划着小船悠悠地荡来。 突然,八哥的目光落在小船的船头上,大叫起来:“毛!毛!不不,鹤翎!鹤 翎!” 船头上,插着一支白白的鹤翎。 葛岭石径。夜。 一男一女两双软底靴快步蹬着石阶。 是徐放鹤和纤云格格。 徐放鹤:“这么说,你没想到会在西湖里见到我的鹤翎?” 纤云格格:“没想到。不过,我昨晚做了个梦,在水里捞到了一根白鹤的羽毛。” 徐放鹤:“所以今天你就去了西湖?” 纤云格格:“我对我自己说,今天要是你再不见我,你就永远见不到我了。” 徐放鹤:“为什么?” 纤云格格嗔道:“还问为什么?我已经告诉过你,你怕鱼钩!” 前面有一盏灯笼的光团晃晃荡荡地飘来,徐放鹤敏捷地一把拉住纤云格格的手, 两人门人树丛。 纤云格格低声:“你要领我去哪?” 徐放鹤:“见一个人。” 纤云格格:“见谁?” 徐放鹤:“你父亲当年的一个朋友。” 纤云格格:“你怎么知道我父亲有一个朋友在这里?” 徐放鹤:“你什么也别问,见了面以后,我会告诉你的。” 他示意纤云格格别出声。 打着灯笼的是两个化缘的尼姑。 灯笼沿着石径小道往山下飘去。 等灯笼去远了,徐放鹤和纤云格格从树丛里个钻出来,继续登山。 纤云格格:“徐少爷,我觉得,你越来越……” 徐放鹤:“越什么?” 纤云格格:“越神秘了!” 荒草丛中,两人拨着草往前走。 纤云格格:“我父亲的这个朋友,莫非是属蛇的,住在草窝里!”徐放鹤: “不,这条蛇不住在草案里,住在石洞中。” “住在石洞中?”纤云格格惊道,“那不就是一条毒蛇了!” 通往石屋的石板过道。 徐放鹤牵着纤云格格的手,沿着滑溜的石板通道走来。 纤云格格:“这真是世外洞天,我父亲的这个朋友,怎么会要住在这石洞里?” “他不想见人。” “不想见人?这办法好!我要是不想见人了,也找这么个石洞住着。” “这样的石洞,天下难找。在这石洞上,过去有座庙。这石洞只有庙里的方丈 知道,是专门用来躲避战乱的。庙被一场天火烧毁了以后,这洞也就废了,再也无 人知道。” “那我要见的这个人,你是怎么找到的?” 徐放鹤没有再说话。 滴水声渐重,两人跳进一片如帘的暗瀑。 石屋内。 两人从暗瀑间跳出,落在一块平坦的青石上。 空荡荡的石屋燃着一口大油缸,将四壁照得通明。 纤云格格叫起来:“这么大一个石头屋子!” 徐放鹤的目光在寻找着葛九爷,轻唤:“葛九爷?葛九爷?” 石屋里没有葛九爷的影子。 “我父亲的朋友呢?”纤云格格问。 徐放鹤没做声,向葛九爷平日盘坐的青石板走去。 石板上,一块白布覆盖着一件什么东西。 徐放鹤盯视着白布,眼睛里闪过一道难以察觉的绝望。 他伸出手去,猛地将白布扯去。 赫然一双草织的芒鞋。 徐放鹤脸色顿变。 他拾起芒鞋,看着,脸色苍白如雪。 纤云格格走了过来,接过鞋子看着,抬脸问:“像是和尚穿的鞋子。是他的?” 徐放鹤点点头。 纤云格格:“他叫葛九爷?” 徐放鹤点了点头。 纤云格格:“他人呢?” “走了。”徐放鹤的声音里充满了失望。 “走了?”纤云格格道,“走了才好呢!这个叫葛九爷的人,也许知道你要带 着我来做客,把石屋腾给了咱们?” “不是做客,是作揖!”徐放鹤突然沉声。 纤云格格:“作揖?给谁作揖?” “给葛九爷作揖!” “凭什么?” “就凭他曾经是你父亲的朋友!” “我父亲那么多朋友,要是让我见一个作一个揖,不累死啊?” “可救过你父亲性命的朋友,只有一个!”你是说,葛九爷救过我父亲的性命? “ “如果不是因为他曾经是你父亲的救命恩人,我会领你来见他吗?” “你领我来见他,就是为了要我替父亲给他弯腰作谢,谢他当年的救命之恩?” “不!葛九爷从不需要别人弯腰。” “为什么?” “他是瞎子。” “瞎子?” “瞎了整整十年了。” “怎么瞎的?” “自己用针戳瞎的。” “自己戳瞎的?这又为什么?” 徐放鹤沉默。 纤云格格:“怎么不说了?” 徐放鹤的声音在变冷:“你问得太多了!” 葛岭山顶。黎明。 曙光给东边的天际抹上了一道淡红。 山顶上,默默站着徐放鹤和纤云格格。 纤云格格:“告诉我,让我来见葛九爷,到底是为了什么?” 徐放鹤:“我已经说过,既然葛九爷不想见你,我也就没有必要再把找他的原 因告诉你了。” 纤云格格:“葛九爷怎么知道我会来石屋见他?” 徐放鹤:“你小看葛九爷了。他要是连这点也想不到,他就不配作你父亲的朋 友!” 山风劲烈,掀得两人的头发像两缕飞扬的黑烟。纤云格格:“既然是我父亲的 朋友,他就不该避我。”徐放鹤:“他不是在避你,是在避一个字。” “一个什么字?” “我还是不说为好。” “你不说,领我来这里干什么?” “这个字,你听了会受不了。” “我受不了的就是话说半句的窝囊男人!” “你是说我?” “你自己想吧!” 徐放鹤看着面有怒容的纤云格格。 两人的衣襟被山风拍打着,哗哗直响。 许久,徐放鹤道:“这个字,是个‘死’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