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声不息 张继 村长陈述发愁了。 村长陈述说:奶奶的,怎么这么巧。 陈述对张乡长说:乡长,你给汪主任说说改一天再来行不行。 陈述是在电话里给乡长说的,乡长听完了在电话里嗤嗤笑,说:你说的比唱的 好听,汪主任能听我的,他可是市人大主任,正市级,我给他提鞋他都不要。 陈述忧愁地说:这个汪主任,真是的,陈庄有什么看头。 张乡长说:他想看看他当年栽的那棵芙蓉树是不是还在。 陈述村长说:不是说了吗,打我记事时起就没记得村里栽过芙蓉树,这个汪主 任别是记错了。 张乡长说:他说他在你们村蹲过点还能错了。 村长陈述说:说不定的。又说,乡长,今天就别让汪主任来了,我想到镇上看 热闹呢,为这稀罕景我半夜都爬起来了。 镇上真来了稀罕景,是个剧团,剧团倒没有什么,关键是剧团里有几个奇人, 其中一个三条腿,一个头上长了一只角,还有一个人能把三个啤酒瓶吞到肚子里。 这可是陈庄的人闻所未闻的,村里能动弹的差不多都去了。村长陈述也决定去,陈 述三天前就听说有这么一个奇妙的剧团要到镇上来,村长三天前就决定去了,按照 他的计划现在早就到了,之所以没有到的原因是因为他的女人。女人非要好好收拾 一下不可,女人说:镇上是我娘家,我可不能邋邋蹋蹋地去见娘家人。于是女人又 是试衣服,又是往脸上涂雪花膏,而且一遍不满意两遍不满意,等到第三遍还是不 满意,一直折腾到乡长的电话打过来。村长就没走成。 村长陈述说:奶奶的。 张乡长听见了,说:你有意见。 陈述说:我有意见,我今天真想到镇上看看热闹。 乡长说:你想看我还想看呢,可是汪主任一来也看不上了。我一会也得陪着他 去你们陈庄。汪主任正在路上呢,一会就到了,你好好准备一下吧。 村长陈述想稀罕景看不上了,陈述有些生气。陈述消极地说:只是看看,又不 是检查,有什么好准备的。 乡长不客气地说:不是检查也要准备,该准备烟的准备烟,该准备酒的准备酒, 该准备茶的准备茶,一样也不能少。还有,也是最重要的,多找几个人在村道村口 欢迎欢迎,造一下气氛。 烟酒茶倒不是什么大问题,关键是造气氛,村里人大都到镇上去看稀罕了,哪 里再去找人,村长说:这事有点难办。 乡长啧啧嘴,陈述以为乡长啧完嘴就把这一条给免了,没想到乡长啧完嘴更加 严肃地说:难办也得办,就是烟酒茶不办也要办这个,市里的干部到你们小庄来连 个掌声也没有怎么能行,你要想尽一切办法把掌声给我鼓起来。 陈述说:乡长,你这不是难为我吗? 张乡长说:工作吗,就是个难事,你想一想办法吧。又说,又不是找他们要粮 要钱,就是拍拍手,鼓鼓掌的事,你多说几句话就行了,时间不多了,你抓紧办吧。 说完就挂了电话。 村长陈述又对着话筒喂了两声,那边已经没音了。 陈述气得把话筒一扔,骂了句:奶奶的。 女人终于收拾完了,女人把头发拢起来,高高的,一副古代的宫女样,脸涂得 灰乎乎的,像个妖精。女人走过来说:行了,咱走吧。 陈述看了她一眼,陈述想如果她不这么没白没黑的收拾,他们这会差不多已经 到镇上了,也就不会有汪主任这档子臭事了。他有些恼,他冲着女人的脑门说:你 看你这副熊样,不去了! 女人吓了一跳,说:干吗呀,谁惹你了。 村长陈述白了她一眼,还想骂她一句,又一想再骂也无益了,就说:市里的领 导要到村里来,不能去了。 女人可惜地说:多好的稀罕景,亏死了。又说,你不去你就不去,反正我要去 看看,我这就走。 女人说着就不管不顾地往门外走,村长陈述真有点嫉妒她了。陈述想还是不当 村长好。陈述想女人真自由。陈述想女人去就去吧。但是女人出门的时候偏偏故意 扭了扭她的大屁股,她可能是太得意了,陈述有些看不惯,陈述由看不惯而生出一 些怒气,陈述冲着她的大屁股说:你也不去了。 女人说:你是村长,领导来了关我什么事。 陈述毫不客气地说:你在家里烧水。 女人说:壶里的水都装满了。 陈述想了想说:要来不少人呢,不够喝。 女人没词了,但是女人一点也不服气:凭什么要我烧水。 陈述说:凭着你是村长媳妇。 女人气呼呼地说:我这村长媳妇就沾了你烧水的光。 村长陈述看了看女人身上的线衣,说:你不要闷着良心说话,你身上这件线衣 不是德顺家的送你的吗,我要不是村长他能送你线衣,美的你。 女人哼了一声,脸色显得很难看,女人脸色虽然很难看但已经不再坚持去镇上 看剧团了,她开始回到屋里摘头上的发卡,很可怜的样子。陈述觉得女人在家里其 实是可留可不留的,他想女人如果再央求去镇上,陈述就让她去。但是女人显然生 他的气了,根本不求他。陈述的心又硬了起来,他很坏地笑了笑,说:活该。 陈述说完就出门了,陈述出了门之后以为女人会问他去哪里呢,但是女人没有 问。 村长陈述去找文书兴文。人们差不多都到镇上看稀罕去了,村道上很静,有风 吹过来,几片焦黄的叶子在坑坑洼洼的道上翻着个打着滚,有几片哗哗地响着滚到 陈述的脚下,陈述有些生气,他捉住一片树叶用力地踩了两脚说:我叫你响,我叫 你响! 有人发出几声笑,嘿嘿的,拖着长腔,有点阴。 陈述转回头看了看,没有人。他又向前看了看,还是没有。正在疑惑间,那笑 声又响了,他这才听出笑声是从他一侧的胡同里传出来的,伸头一看,是村里的傻 子五好。五好眨着眼睛笑着,一副很投入的样子。 陈述说:你笑什么? 五好不说话,而是跑到路上学着村长陈述的样子踩树叶,嘴里还念念叨叨地说: 我叫你响,我叫你响。只是他说得不太清楚罢了。 陈述被他逗笑了。傻子五好是什么时候傻的,他已经不记得了,只记得他经常 在村道上走来走去。五好不是那种乱吃乱拿乱脱衣服脏兮兮的傻子,他除了傻笑, 走路走不上正道之外,其它的都不太出格。陈述甚至觉得如果五好的父亲王起步抓 得紧一些,说不定还能给五好找一个媳妇,可是五好的父亲只顾喝酒了。他摇摇头。 村长陈述差不多把一整条村道都走完了,只看到一个傻子,这使他对能否找到 村文书兴文怀疑起来。果然他还没到兴文家,就知道兴文不在了。 是兴文的邻居告诉他的,兴文的邻居说:兴文到镇上去看稀罕景去了,和媳妇 一起去的,他们两个骑着一辆自行车,他们骑得很快,他们从我面前走过时也没有 下车,他们还身子贴着身子,他们…… 兴文不在家使村长陈述对夹道欢迎汪主任这项任务感到困难重重,他有些泄气 地看着兴文这个邻居在他面前唠唠叨叨。 兴文的这个邻居是一个老太太,快八十岁了,叫陈朱氏。已经是晚秋了,陈朱 氏穿着一件很厚的布大褂,秋风把她的褂角掀起,使她看上去有些哆嗦。村长陈述 叹了口气,气声很悠长,把老太太给吓着了。陈朱氏晃着昏花的眼睛说:你出什么 气呀,你找兴文有大事? 陈述说:事儿不小,上面来人了,想找几个人欢迎欢迎,可是人都去镇上了, 这可怎么好。 陈述说着就转回身子走了。 陈朱氏却似乎有什么话要说,但是她看着陈述渐渐远去的背影又闭了口。风好 像大了一些,她的腰弯的更厉害了。 陈述回到家里时家里已被女人弄得乌烟瘴气,像个战场。女人烧水时故意用的 湿柴,女人想弄点颜色给陈述看的,不过她弄错了,还是她自己先尝了湿柴的滋味, 她的两只眼睛被熏出了泪水,泪水也把她好不容易涂在脸上的脂粉打湿了,看上去 像伏了一只蝴蝶。陈述看了一眼蝴蝶,没有笑,而骂了一句:奶奶的。 女人忽然想找茬,女人说:你骂我吗? 陈述软软地说:我没骂你,我没骂你,骂汪主任呢,他奶奶的干吗选了今天这 个日子来,都去镇上看热闹去了,我哪里再找人来夹道欢迎他。 村长陈述说着说着就在门口蹲下了,并且把十根手指伸进头发里使劲地抓。女 人知道这是男人发急时的动作,女人毕竟是疼男人的,女人的口气就软了下来,说: 非要夹道欢迎吗? 陈述一不小心把真心话说出来了:乡长专门说的,烟不烟、茶不茶的倒无所谓, 关键就是这个,可是我围着村子转了一圈只见到几个老人和一个傻子。 陈述最后说:没治了,我看就等着挨乡长的熊吧。 女人说:就没有别的法子吗,比如,比如…… 女人比如了一会儿,很有办法的样子,村长陈述的胃口都被她吊起来了,但是 她也没有比如出一个好办法,陈述又把头耷拉下来了。 女人在陈述把头耷拉下去之后,才蹦出了一句:不就是鼓鼓掌吗,又不是干什 么体力活,把村里的老人喊过去不就行了吗。 陈述的眼睛忽然亮了起来,的确是个好办法。不过他真有点担心老人不听使唤。 然而他向老人们一说,老人们却很踊跃,没用一刻钟都跑到村道两边齐刷刷地 站着了。陈朱氏也在里边,她说:没想到我们这些老头子老妈子,活了这么大岁数 了,还有这么大用处,村长你有什么话就给我们说吧。 陈述当了这么多年村长了,竟从来没有这么感动过,他本来还要提一些要求的, 但看着这些在风中立着的老人们,他忽然张不开口了,他胆怯地说:没有什么了没 有什么…… 这是一支平均年龄在七十五岁以上的队伍,歪歪斜斜的,像一排枯了多半的柳 树,看着怪吓人的,一点生机也没有,他忽然想一会汪主任来了,他们中如果有坚 持不住的,一头栽倒,那就麻烦了。想到这里他的脸色有些难看。 陈朱氏看出来了,陈朱氏说:村长,你是不是嫌我们这些人老啊。 陈朱氏向这些人看了一眼之后,忍不住笑了,说:真够老的,你看看村里还有 年轻一点的吗,找几个来帮衬帮衬。 有人说出了两个名字,他们分别叫褚思高和谢永平。他们是村里两个著名的瘸 子。大家估计他们不可能到镇上去看热闹,他们的腿脚不好啊。 但是大家这回估计错了,两个瘸子去了镇上。陈朱氏第一个撇了撇她那少牙缺 齿的嘴,说:他们什么时候才能走到啊。 村长陈述有些沮丧,一个年轻的没有总是不像的,在没有办法的情况下他把自 己女人给拉来了。女人自从陈述当村长后抛头露面的事儿就不干了,比如挖河,修 路,计划生育学习,可是今天却被硬拉着来了。女人有点不太愿意。女人本来就不 太愿意,当她来到村道发现这支苍老的队伍时就更不愿意了,她说:找不到年轻点 的陪着,她一定也回去。 女人一边说着一边做出很固执的样子,村长陈述知道女人这一回真能做出来了, 他有些着急。他是在急急慌慌中想到傻子五好的,他决定把五好叫来。 五好正在那边的村道上走来走去,村长陈述走向他的时候他还笑嘻嘻地迎过来 呢。陈述冲他挥挥手,说:你过来。 五好很听话,驾起胳臂跑了过来。陈述用命令的语调说:五好,你到那边去, 排好队,跟着那些老爷奶奶去欢迎鼓掌。 五好歪着头说:鼓掌,鼓,鼓什么掌,好好的鼓什么掌,真是的。 陈述嗡声嗡气地说:上面要来大干部,鼓掌欢迎。村长陈述一边说着一边还做 了几个鼓掌的动作。五好看了一会陈述的动作,忽然说:不好玩,我不做。 陈述想今天的欢迎仪式还指望他出彩呢,硬拦着他不让走。五好见真的走不脱, 竟然动起来了傻心眼,他说:让我鼓掌你给我什么? 陈述觉得好笑,大话就说开了:你要什么我就给你什么。 五好一下子兴奋地手舞足蹈起来,说:真的吗? 陈述顺势说:真的。 五好有点不好意思地说:我想,我想向你要一辆小轿车,小的,一开呜啦就跑 远的那种。 陈述笑出声来,好东西人人都喜欢,连傻子也这样想,他快活地笑完了,才说: 好你个五好,我给你一辆小轿车,不过,你要老老实实的好好鼓掌,鼓得响响的。 五好有些激动。五好由于激动脸庞红得像一面旗,五好说:村长哎,我去鼓掌 了,我去了,我…… 五好话没有说完就迫不急待地跑到那支苍老的队伍中,那支苍老的队伍顿时变 得有生气了。 乡长和市人大的汪主任是差不多快到中午才来到的,那时候这支苍老的队伍已 显得更加苍老,有几位老人由于站立的太久腿都哆嗦了,自然也失了鼓掌的力气, 这么说吧,如果没有傻子五好,这次夹道欢迎任务非搞砸不可。五好走在最前面。 五好的手掌很大。五好也很卖力。五好将很大的手掌很卖力地一碰,就碰出一种声 音来,很响,像雷,一下子把老人们那些无力的掌声给覆盖了,效果出奇的好。村 长陈述担心五好的手拍炸了,斜着眼看了看,五好的手好好的。 汪主任和张乡长对陈述干的这件事儿很满意的,特别是汪主任,他的兴致别样 的好,一下车就笑个没完,张乡长趁势夸了陈述几句,陈述想笑,但是女人忽然瞪 了他一眼,他就没笑。 应该说这个开端是好的,只是结局却出乎所有人预料,因为汪主任围着陈庄转 了一圈之后,目光忽然有些呆滞。张乡长吓坏了,不知出了什么事情,问陈述:到 底怎么回事? 陈述悄悄地说:是不是因为他没有找到那棵芙蓉树,可是,我从小就没见过村 里栽过芙蓉树啊! 张乡长说:怎么会呢? 又说:陈述,你最好还是给汪主任认个错吧。 陈述只好凑到汪主任面前说:汪主任,是这样的,我们,我们,村里搞规划, 冲路的时候一不小心把你栽的那棵芙蓉树给砍掉了。 汪主任抬起眼睛向周围看看,说:不对吧,我怎么觉得这个庄不是我要找的陈 庄。 张乡长连忙接过话说:汪主任,不会错的,我们乡里只有这一个陈庄。 汪主任说:难道我记错了,反正这不是我要找的地方,我要找的地方,棗哦, 我想起来了,你们村是不是有一户姓明的,是个医生,他曾给我看过病呢。 陈述说:从我记事时起,村里就没有姓明的,更没有姓明的医生。 说到这里张乡长倒想起一位姓明的医生,他说:程庄的医生倒是姓明,是个大 胡子,只是他怕有六十多岁了。 汪主任眼眼一亮,说:程庄、陈庄,差不多的,我可能是把村名给记错了,哈 哈,真有意思,我们到程庄去看看吧。 汪主任走了两步又说:程庄有没有芙蓉树? 张乡长看了一眼陈述,他的意思是想让陈述回答的,但是陈述什么话也没有说。 乡长有些生气,乡长只好说:程庄,我好像没有注意过。 汪主任说:走,咱们到程庄去看看。 汪主任说完就转回身走,很着急的样子。夹道欢迎他的老人们还没有离去,不 过已经都散开了,却仍然有掌声。是傻子五好一个人在那里鼓。汪主任从他身边走 过时向他笑了一笑,他鼓得更响了,陈述忽然有些生气,他想奶奶的,这弄的什么 事儿,记错庄了,把我折腾了这么半天,这不是耍人玩吗,他奶奶的,他很想找个 人出出气,所以等汪主任一上车,他就转过脸瞪了五好一眼说:人都走了,别鼓了! 五好好像鼓出什么甜头来了,不听他的,继续哗哗地鼓。 陈述大声地说:好了! 五好停下了,撇着嘴嘻嘻笑着,说:真好了。 陈述没好气地说:好了!! 五好突然变得不好意思起来,说:那,那,那…… 陈述说:那什么,那什么? 五好的口气蓦地变硬了:那,那我的小轿车呢,你快把小轿车给我。 陈述想起了什么,陈述忽然笑了,嘴巴张得很大,像一张碗,陈述边笑边说: 他还当真事了,他还当真事了,我这个村长还没有坐上小轿车呢,他这个傻子也想 坐,哈哈棗 陈述笑的很响,五好被他笑得一下子失了神,呆呆的,好像傻得更厉害了,他 苦着脸,很委屈,怪吓人的,不知为什么陈述很怕他会一下子扑过来,搓搓手走了。 只是走远了以后他又回了一下头,他发现傻子五好还以那样的姿势在村道上站着, 他隐隐约约感觉到一股力量向他袭来,他有些恐惧。所以他走进了家门之后就立即 关上了门,并且上了栓。 女人有些奇怪地望着他,说:你搞什么鬼? 陈述言不由衷地说:有风。 但是傻子五好还是找上门来了。五好先是靠在村长陈述的门框上哭哭啼啼,后 来便站到陈述的院子里,像一棵树,推也推不动,拉也拉不走,并且越拉五好看陈 述的眼光越凶恶。陈述只好向女人求救。女人对今天的事情很不满意,但是比较而 言她更不愿意看着五好立在她的院子里不走。她走过来细声细气地说:五好,你走 吧,啊? 五好一动不动。 女人轻轻抚摸了一下五好。女人这个动作让人想到“女色”这两个字,女人为 了让五好离开连女色都动用了,女人说:“五好,你到底怎样才会离开?” 五好这时一点也不像傻子了,他几近固执地说:我要小轿车,我要小轿车,村 长说话要算话。 女人无望起来,开始用很不好的眼色看陈述,陈述无趣地说:你看我干吗。 女人说;你什么不能说,你干吗要说送他一辆小汽车,你说你怎么收场吧。 陈述点燃了一支烟,女人知道陈述要发脾气了,陈述果然摔了一只碗。陈述摔 了一只碗之后就说:反了你了,我他妈的就不信治不了一个傻子,我今天就是背也 要把你背出去。 陈述说着就把五好的胳臂反剪过来,背起就走,噔噔噔几步就扔到了门外。但 五好爬起来之后又跑了进来。陈述又背,五好又跑,如此反反复复十几次,最后五 好终于被挡在门外了,只是不是硬背出去的,而是插上了大门。 五好即便被堵在门外也没有离去,村长陈述最初还以为他会大喊大叫呢,没想 到他一声也没吭,不过他也没有闲着,他站在村长陈述的门外鼓起掌来。 陈述被他鼓笑了,陈述说:我不信狗日的五好能鼓一夜。 掌声哗哗的响,节奏十分缓慢,却又十分的绵长,简直像不舍昼夜的流水。女 人听了一会儿,忧愁地说:说不定的。 真被女人说准了,傻子五好真站在门外鼓了一夜。其实,这一夜村长陈述和女 人一刻也没有睡着,掌声一浪一浪的包围着他们,他们怎么能睡着呢。看来掌声多 了实在不是什么好事情。他们的头都被五好鼓痛了,尤其是陈述,有一种裂开的感 觉,他说:找个东西给我塞一下耳朵。 女人流泪了。女人说:又能堵多久呢,快想个办法吧。 陈述烦躁地说:他要的是汽车,不是千了八百块钱的东西,我又能有什么办法。 女人说:可是,可是,总不能这么下去吧,我是一刻也听不下去他的掌声了。 陈述说:你以为我就能听下去吗,我,我…… 五好的掌声又哗哗地传了过来。 陈述忿怒地说:他怎么不累呢……他难道,我,我受不了了,我得出去躲一躲。 但是村长陈述怎么也躲不掉他,陈述走哪里五好就跟到哪里,也不说话,只是鼓掌。 陈述是真急了,许多人都跟在陈述后面看热闹。陈述叫苦不迭,陈述真想给他下跪, 可惜人太多了,他跪不起。他走啊走啊,好不容易找到了一个僻静的地方,他说: 五好啊,你饶了我吧,我向你认错。 说:五好啊,你权当我放了一个屁,行不行? 说:五好啊,你高抬贵手吧,我把这个村长让给你行不行? 说:五好啊,你能不能不要小轿车了,我给你买一辆自行车行不行? 说:五好啊,你看,你看,我给你跪下了棗 说,五好啊,你…… 村长陈述真的给傻子五好跪下了,可惜的是五好是个傻子,否则一定会感动的, 他的掌声仍然没有停下,在掌声的间隙中,他嘟嘟哝哝说:我要小轿车,我要小轿 车。 陈述想一点办法也没有了。 陈述想没治了。 陈述想他妈的汪主任。 陈述想怨我他妈的这张嘴。 陈述想到这里抬起手狠狠给了自己几个嘴巴。 掌声不息。陈述被折腾得死去活来,人瘦了两圈,他在万般无奈的情况下到乡 里找张乡长。 张乡长笑了,说:真有这种事。 陈述痛苦地说:我要说半句假话我就不是人,乡长,汪主任真真假假这一趟可 把我害苦了,你得帮我想想办法,要不我就住在乡政府不回去了。 张乡长说:那个傻子要的是小轿车,不是青菜萝卜,我能有什么办法,老陈, 不瞒你说,我的车都该换了还找不到钱呢,哪有车给他。 张乡长说完还使劲地摇了几下头,好像要把陈述给摇跑似的。陈述听了这话脸 皱得像晒了七八天的茄子,难看死了,可怜兮兮地说:乡长,当初你如果别让我搞 那个夹道欢迎就不会出这事,你不能看着不管。 张乡长摊摊手说:老陈,我怎么不管,我是没法管啊,我看这样,你呢也别把 他当做一回事,他愿意鼓掌就让他鼓,鼓够了他自然会停下。 陈述苦笑着说:就在我门口哗哗的拍巴掌,我听得真真的,不当回事行吗。 张乡长大大咧咧地说:大将额头跑开马,宰相肚里行开船,这点小事就把你弄 成这样,以后你要当了乡长书记还不得愁死。 陈述想说得好听。 陈述想真落在你头上你不知会躲到哪个墙角去哭呢。 陈述想到这里忽然想出了一个解决问题的主意,他觉得这个主意挺好,他又多 少觉得这个主意损了一点,他有点下不了决心,他问张乡长:你真没法问这事了? 张乡长很客气地说:真没法问。 陈述想那就不怪我了,陈述说:乡长,那我回去就不客气了。 张乡长听了他的话担心起来,他说:老陈,要忍耐,别跟神经病人过不去,千 万别做出什么过激的事情来。 陈述把头侧了一下,阴阴地说:说不定的。 陈述说完咚咚地往外面走,很凶恶的样子,张乡长看着他的背影害怕得有些心 跳,他不无忧虑地沉思起来。 第二天一早张乡长就接到陈庄的电话了,是村长陈述的女人打来的,女人的声 音慌慌张张,急急促促,还夹杂着哭声,女人说:陈述不见了,昨天晚上就没有回 来,乡长乡长,不会出什么事吧,老天爷啊,这要真出什么事我可怎么过哟? 乡长的心就揪了起来,乡长联想到陈述昨晚的态度,乡长想:陈述可能完了。 乡长想完就坐着小车去了陈庄。 陈庄的街道很静,看不出出现过打斗的迹象来,但乡长的心仍然很沉重,这种 沉重等到了陈述家都压得他站立不稳了,陈述的女人仍然在哭哭啼啼,女人说:乡 长,乡长…… 张乡长说:村里村外都找了吗? 女人说:找了,而且找了十几遍,没有呢。 张乡长沉思了一会儿说:傻子五好家你找了吗? 女人说:找了,也没有。 张乡长断断续续地说:你,你见到傻子五好了吗? 女人说:没有看见他。 乡长喔了一声,觉得问题严重起来。乡长想象了一下,他想出了几个很不好的 场面,他甚至想告诉女人:你准备后事吧。他又怕吓着女人,忍了忍,没说。 张乡长幸亏没有说,否则就说错话了。其实村长陈述和傻子五好都好好的,他 们这时甚至已经成为好朋友了,他们早晨在一起吃的饭,自然饭是陈述的女人做的。 他们两个这时正在村头的一棵树底下商量一件事情。 陈述说:五好,车我就交给你,你以后再也不能找我要车了。 傻子五好很激动,说:我以后再也不向你要车了。 陈述说:也不能再跟在我后面鼓掌了。 傻子五好很激动说:不鼓了。 陈述说:你要说话算数。 傻子五好说:算数。 陈述说:那,那你去弄你的车吧。 五好说:我的车呢? 陈述压低声音说:在我家门口,你去看着吧,五好,你要看好它,让人弄走了 可不关我的事。 五好兴奋地说:嗯。又说,村长,我去了。 五好的话音没有落,人就已经跑到村长陈述门前了。 陈述门前停的那辆小汽车是张乡长的,车是旧车,红色的捷达,不过看上去还 是挺好的。五好一眼就喜欢上了,喜欢上了就过来摸车。司机还在车里坐着呢,大 喝一声,五好吓了一跳,但他很快就回过神来,他恶狠狠地说:你下来! 司机很恼火,说:你滚! 五好想这是我的车,干吗呀,也被激怒了,于是就跟司机扭打起来。 张乡长听到动静,连忙出来把司机止住了,趁这个机会五好钻进了车里。张乡 长不乐意地说:你怎么进去了。 五好嗡声嗡气地说:我的车,我想进就进。 张乡长说:我的车,什么时候变成你的了。 五好说:陈村长把这车送我了,就是我的了。 张乡长明白过来怎么回事,他说:乱弹琴。又把脸转了一圈喊:陈述呢,陈述 呢棗 陈述其实就在不远处躲着呢,他想这时他不能出来,他要出来就前功尽弃了。 张乡长又叫一会,还是叫不出陈述,只好问陈述的女人:陈述到底在哪里? 女人说:我不知道。女人的声音有些发怯。 乡长就生气了,对司机说:咱走。 但是傻子五好却不让他们上车,并且傻子还拼命了,司机根本不是对手,张乡 长没有办法,也顾不上身份了,过来相帮,三个人就扭在一起了。毕竟好手难敌双 拳,五好败了下来。张乡长和司机钻进车里,很狼狈地走了。张乡长临走时甩给陈 述的女人一句话:你告诉陈述我饶不了他,让他明天到乡里去找我! 张乡长还要说些什么,但五好显然不让他多说了,五好追了过来。五好手里还 拿着一块石头,张乡长连忙说:快走。 车就跑了起来。五好并没有因为车跑快了就停住,而是加快了脚步。 第二天陈述没敢到乡里去,陈述原打算第三天也不到乡里去的,但是他不去不 行了,乡长一个劲地催他过去。张乡长说你要不过去,我就派几个警察把你抓过去。 村长陈述见实在是没治了,只好硬着头皮到乡里走了一回。 乡里出大乱子,是让傻子五好给闹的。五好费尽九牛二虎之力终于在那天傍晚 追到了乡政府,他非要把乡长的捷达车给弄走,乡长自然是不让的,就着人把傻子 五好往院子外面赶,五好进不得院子,又故伎重演,在乡政府外面鼓起掌来,整个 乡政府的干部都被鼓的没法工作了。 张乡长不满地说:陈述,你看你怎么收场吧。 陈述低眉顺眼地说:乡长,我错了,不过我也实在没有更好的办法,我如果要 有好办法我不会往你这里推了。 张乡长恼怒地说:你以为你推到我这里就没事了,哪有那么好的事,你非得想 出解决问题的办法不行,想不出来我就把你关在屋里不让你走。 村长陈述想了一天。陈述想得很认真。陈述把所有能想到的都想到了,也没有 想出什么好办法来,所以等乡长问他的时候,他有点羞愧地说:乡长,没有别的好 办法了,你再学我这样骗他一次吧。 张乡长对这个办法是不满意的,他说:我就不信,除了骗人就没有更好的法了。 陈述说:可能有,不过我是想不出来了,乡长,你饶了我吧。 乡长见状,只好把他放回去了。然后,张乡长又把自己关在屋里想了一夜,天 亮时他的眼睛都想红了,还是觉得除了骗人没有更好的办法,就长叹一声说:看来, 只好这么办了。 只是他的胆子要比村长陈述的胆子小一些,他不敢把傻子五好往市里推,他也 不敢往近处推,他希望尽可能地推得远一点,他给办公室秘书说:如果有外地来的 小车你通知我一声。 秘书说:好的。 很巧,这天下午乡政府大院里就来了一辆外地小车。 秘书跑过来汇报说:来了一辆外地车,只是有点远。 张乡长松了一口气快意说:远不怕,远不怕,是外国的车才好呢,哈哈,哈哈 棗 终于,傻子五好又追赶着那辆外地小车去了,并且一去不返,直到现在也没有 回来,只是村长和乡长的耳际时常会响起一阵阵清脆悦耳的掌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