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安乐窝 刚踏出美花河公寓的办公室,迎面走来一位身体瘦小,头发卷曲的青年。负责 接待我们的那位爱荷华大学职员,赶快为我们介绍: “这位是沙马·依布拉欣,巴勒斯坦人;这位是孟黄,新加坡来的。真巧,你 们是通房。” “嗨!”彼此高兴地喊了一声,握握手,既然彼此的卧房相通,以后要朝夕相 见的,所以很有一种特别的亲切感觉,至低限度我自己是这样以为。 沙马·依布拉欣满脸堆着笑容,很和气的样子。他的眼睛很小,鼻子却是高而 有钩,皮肤介于白和棕色之间,年纪大约二十六七岁。 “沙马,你先到两天,比较熟悉,带孟在楼下走走,好吗?”那位职员说。看 见沙马点点头,他加上一句:“我要先走一步,如果有什么难题,可以到辅导处来 找我。”说完就走了。 美花河公寓占地甚广,楼高八层。它的正面和公路平行,中间向后伸延,全座 建筑物像个倒转过来的T字。它的底层宽敞极了,全部铺着地毡。正中间是办公室, 左边是图书馆兼览阅室、休息室、电视厅,空空旷旷的。办公室对面走廊的左边有 两座电梯,还有邮政信箱、女热气澡室,男热气澡室,其后直通热气游泳池。走廊 右边有贩报机、贮藏室、和一间直通外面停车场的大空房。右边又有两座电梯,还 有邮票机、换钱币机、足球机、乒乓桌、台球等。再过去是无人管理的食堂,里面 摆着各种食品机器,只要把银角放进去,你可以按钮取得咖啡、可可、汽水、冰淇 淋、鸡汤、牛肉汤面、冻肉三文治、香烟、薯干、花生等,应有尽有。 我们在食堂内的一张桌子旁边坐了下来。 沙马走到汽水机旁,塞进两个两角半的银角,在其中的一个电钮上一按,格洛 格洛格洛,一罐可口可乐滚落在一边待领。同时,格令格令格令令,一个银角在里 面翻腾而下,落在另一个凹处。他把银角拿起来放在掌上,是找回来的五分钱。 我要喝咖啡,但是一时没有银角,很窘。他把我带到换钱币机前,将我交给他 的一元纸币平铺在机器里。一按电钮,格令格令格令格令,一共滚下六个角子,三 个两角半的,两个一角的和一个五分的,惭愧!当初我以为只可以用大银角换小银 角,却没想到还能以纸币换银角,真是落伍得很! “是第一次来美国吗?”沙马笑笑说,也许是看到了我脸上所显露的诧异神色。 我点点头,并且带着羡慕的口吻对他说,美花河公寓的一切都很现代化,像是 一座豪华漂亮的旅馆。 “其实,连旅馆都没有这样齐全的设备呢!”他眯细着眼睛说,“美花河公寓 就代表美国,什么都是机器的。在这里住真舒服,它实在是一个安乐窝。”说完, 他仰头喝了一口可口可乐,咂咂嘴。 话题很快就扯到各人的背景上去。他说他目前在攻读硕士学位,主修英国文学。 “好极了,好极了,我们是同行。”我欢欣地说,再度和他握手。我还告诉他 说我研究的是远东文学,这次到爱荷华来,主要是为了参加一项文学讨论会,同时 在远东文学系旁听一学期的课。 既然志同道合,彼此都很高兴,初见面时的那种隔阂霎时消失无踪。 “这是我在美国的第二年,”他进一步说,摸了摸他的曲发。“去年我在纽约 念,今年转到爱荷华来,主要是为了要多认识美国。你知道,这里是美国的心脏地 区,能接触到真正的美国人。” 当我问他原来住在什么地方时,他有点腼腆地说:“在约旦河西岸,以色列占 领区。”随即加上一句,“我以前曾经参加过巴勒斯坦解放组织。” 原来他当时思想激进,非常痛恨以色列强占巴勒斯坦人的土地,尤其痛恨美国 处处在为以色列撑腰,沙马在巴解中非常活跃,举凡袭击以色列机场,向美国大使 馆投掷手榴弹等,只要是对美、以两国不利的事情,他都愿意干,因为他觉得除此 之外,没有别的办法。 他说得慷慨激昂,那种爱国爱民的仗义行为,使我不禁对他肃然起敬。我接着 问他后来怎么会到美国来念高级学位。 “哦,这很简单,是以色列政府批准的。他们不在乎,巴勒斯坦人多走掉一些, 他们更高兴,尤其是像我这种人,拿过枪杆的。” “问题是以色列政府怎么会让你……?” 也许是看到了我眼睛里的疑惑神色,他进而解释说,后来在一次教堂爆炸事件 中,他被捕了,被审讯,差一点被枪毙。 “但是还好,他们不枪毙我,只要我答应他们离开,安守本分。他们甚至自动 给我奖学金到耶路撒冷念大学,毕业后又派送我到美国来读高级学位。”说着,他 把一只脚跷放到桌子上,踌躇满志。 “哦,原来是这样的——那你学成以后有什么打算吗?” “以后?以后再说吧!不过,我想不会回去了,回去一点安全感都没有,生活 也没有这里舒服——这里是安乐窝!”他笑了起来,眼睛眯得更细小,“你知道, 巴勒斯坦人分散各地,住在美国的就有很多,他们多数是知识分子,都当大学教授。” “那以后你也想在美国当大学教授吧?” “对了,你猜得不错,这就是我要读英国文学的原因。念外国文学系的美国学 生,最喜欢选读英国文学,比较有出路。” “那么,其他的巴勒斯坦人呢?你们复国的事情呢?”我故意挑逗他。 “那我管不了这许多,困难太大了,让其他的巴勒斯坦人去做!” “你的家人都来了美国?” “不,在约旦河西岸,我的妈妈和三个弟弟,他们不肯离开,我也没有法子照 顾他们。”说着,他摊开两手,表示无可奈何的样子。 “……” 我无言了。开始时我以为他是一个为国为民的斗士,现在才知道他不外是一个 向物质享受低头的极端个人主义者。我开始时对他存有的一点点敬意,也跟着消失 了。 我们的房间在最高一层楼,斜对面就是机器洗衣室,非常方便,长长的走廊上 照样铺着柔软的地毡。 房内也铺着地毡,还有嵌在墙内的书橱、贮物橱和衣橱,一张很长的写字桌, 一张单人床,床边竖着一根可以自由转动的木柱,上面装有三盏可以同时射向多方 面的电灯。此外,还有一个彩色电视机,一个二十四小时都有音乐播出的收音机, 和一个冷热气兼备的气温调节机。窗边放着一个很长的木柜,下有抽屉二十四个。 我和沙马的房间共成一组,两房之间的一半是厨房,另一半是浴室,它们之间 又隔了一道板墙, 全部结构像是平躺着的H。我们的房间各有一道门通厨房,另一 道门通浴室。 厨房里除了煤气炉、冰箱之外,还有一些简单的用具如煮水壶、盘碟刀叉等。 那天到K-mart百货公司去,我向沙马提议多买一个平底锅和饭锅,以便能自己煮饭 炒菜,不必天天吃TV餐和碎牛肉面包。至于用费,可以二一添作五。沙马听了没出 声,左右顾盼一下就走开了。我只好自己掏腰包各买了一个,另外还买了一块肥皂 水和一些洗碗碟用的必需品。 在这以前,沙马每餐只吃面包和冻肉。我以为他是不会煮东西的。哪里知道, 自从我买了上述用具以后,他也开始煎煎炒炒了,先是把冻肉放进锅里烫热,然后 也煎鸡蛋,煮罐头黄豆,沙丁鱼,弄牛排猪扒等。但他从来不提二一添作五的事。 而且,我发现他每次到超级市场去,只购买那些能直接填饱他肚子的东西,至于辅 助食品如油、盐、糖、胡椒、咖啡粉、牛奶、果汁等,他是从来不买的。要用吗, 就拿我的。起先,我以为他采用东方人的生活方式,一人买一次。但是后来我发觉 不大对路,那纯然是单程交通。咖啡粉完了,他不买。要喝吗,就独自走到楼下食 堂去喝机器咖啡。等我另外买了一罐咖啡粉,他又照喝不误。 有一次, 在Eagle超级市场,我实在忍不住了,就对他说鲜牛奶完了,叫他买 一瓶,他听后皱了一下眉头,但毕竟俯下身去,拿了一瓶放进他的手推车里。我心 里暗暗欢喜,不是因为那一块几角钱而是觉得那是应该的,一个人必须尽他应尽的 义务。然而,我空欢喜了。他一回到美花河,走进厨房,就把那瓶鲜牛奶打开,仰 起头,对准瓶嘴,“格洛格洛”地喝了起来,还流了一颈项的乳汁。我的天,谁还 敢喝他这瓶牛奶呢? 又有一次,我买的两卷厕纸快用完了,我没有添购。这一则因为我隔两天要到 芝加哥去开会,二则想要迫他非自己去买不可。当时我恨得有点牙痒痒的,总要他 出一点钱才甘愿。于是在跟他说声拜拜之后就走了。 一个星期以后回来,我走进厕所。奇怪,吊厕纸处空空如也,只剩下一个椭圆 形的硬纸筒——他连用过的硬纸筒都不肯拿去丢掉!难道他一整星期不必上厕所么? 真是百思莫解。后来走进厨房,我才恍然大悟,原来我在不久前买的那一叠纸餐巾, 已经全部不翼而飞!如果单单拿来抹嘴的话,是不可能用得这么快的。 我心里禁不住在想,大概他在犹太人占领区住久了,所以学会了那一毛不拔的 犹太作风。可是,犹太人那种坚毅果敢、不怕吃苦、不畏强暴的精神,他有没有学 到呢? 沙马免费用我买的东西还不要紧,最令人憎厌的,是他对于别人的东西一点也 不爱惜。他常常把我的咖啡粉、胡椒粉等洒到地上,肥皂水一用就去掉整半瓶,而 且弄到整个盆缘都是肥皂泡沫,使人看了很不舒服。餐桌上的污痕他不抹,煤气炉 四周的斑斑油渍他也视而不见。有时甚至连用过的刀叉也不洗,沾满牛油,在桌椅 碗盆上横放着。我提醒过他好多次了,但是没有什么效果。 不久,我的平底锅竟然惨遭厄运。锅面上本来有一层护锅质的,但却有多处呈 现了裂痕,露出锌白色的原底。后来我查究一下,原来沙马为了贪图方便,每次在 煎了牛排或是猪扒以后,不把它盛在盘里吃,却索性把整个锅移到餐桌上,用刀叉 在里面又割又切又戮,把个锅底刺划得伤痕累累。后来被我埋怨了几句,他才不敢 再这样做,但也没有什么赔偿的表示,更不要说买一个新的来还我了。 其实,不仅厨房如此,浴室也还不是一样给他弄得乱糟糟?他的面盆上总是零 乱地搁着牙膏、牙刷、刀片等。盆里到处是胡须,像是黑蚂蚁布成的八卦图。厕所 更要命,常常用后不抽水,臭味四散。有一次我走进去,看见厕缸里漂浮着一截截 黑黑黄黄的东西,真令人作呕,一连三天我都吃不下饭。 他的睡房更是杂乱无章,被从来不摺,衣服东一件西一件,书本“随遇而安”, 桌上的烟碟塞满烟蒂,烟灰四散飞扬。 有一个周末,文学院院长宴客,还说明要在晚上六点四十分派车到美花河来接 我们。六点半,我到隔壁房去催沙马,只见他赤条条地站在长柜旁边,虎虎地把那 二十多个抽屉逐个打开,乱翻一阵,然后又虎虎地把它们逐一关上。 “Damn it,我忘了把底裤放在哪一个抽屉,找不到,damn it……”他一边找 一边咒,愈找不到愈发火。 后来,时间到了,他只好走进浴室,把刚才换下来的那条大约已经穿了好几天 的脏底裤重新穿上,然后跟我一齐赴宴去。我不知道当晚与他坐在一起的贵宾,有 没有闻到他身上发出来的的异味? 下午,天气晴朗,阳光泻满一地,给人一种温暖的感觉。 我坐在美花河公寓对面公园里临河而置的一张木凳上,在阅读着妻儿寄来的信 件和报纸副刊。 河水清澄,水流声淙淙。河对面有几个老人坐在草地上垂钓,口含香烟,一副 怡然自得的样子。 妻的信里带来一家大小平安的消息,还有孩子们学业进展的情况。我忽然思乡 了。三个月没见到他们了,还有那批要好的朋友友,我真怀念他们。天上一片蔚蓝, 白云轻轻飘动,这和新加坡的天空不正相同吗?唯一不同的是,家乡的阳光是炙热 的,而这里的阳光却在温煦中带着寒意。 看着看着,我忽然想起,怎么我从来没有在信箱里看到沙马的家信呢?在这些 日子之中,他似乎每月只收到两封邮件,电话账单和银行的收支报告。奇怪,他没 有和家人通信吗?他的母亲和弟弟不是住在约旦河西岸?还有他国内外的朋友呢? 怎么他和他们完全没有来往?难道他已完全把他们抛在脑后,尽情在这安乐窝中享 受人生?我有点迷惘。 有几只尾巴蓬松的松鼠蹦跳过来,睁着圆眼对我望着,鼻子一动一动地。想要 点东西吃吧?可惜我身边没有带着任何食品,下次吧! 河里有几十只鸭子在游泳,自由自在,时而嘎嘎嘎嘎地大声嚷着,时而把头颈 倒倾入水中,只有下半身露出水面上。听说这条河的水冬天会凝结,可以履冰而过 呢!不过,这大概是明年一二月间的事吧?到时我恐怕已经回家,不在这儿了。 正在胡思乱想之间,有一对男女走了过来。一看,原来男的正是沙马,他那瘦 小的身材和一头的曲发,使人远远就能辨认出来。女的是一个身材高大的肥壮黑姑 娘。 “嗨!孟!”沙马向我打招呼,“在欣赏河景吗?——来,我替你介绍,这是 珍妮,我的女朋友,今天早上认识的。” “嗨,你好!”珍妮大方地伸出手来。人长得还不错,就是太过高大肥壮了, 和沙马在一起好像不很相配。嗯,沙马这小子可真有一套,竟然那么快就找到了女 朋友!那他现在不是更加要留恋这个安乐窝,乐不思蜀了吗?我心里这样想,但是 没有说出来。 他们揽腰抱肩地走向公园的另一边去了,几只松鼠半蹦半跳地远远跟在他们的 后面。 看完信件和副刊,太阳已经西斜了。我于是站起来,心情愉快地慢步走回美花 河公寓去。 整座公寓静悄悄的,房间也是静悄悄的。 因为肚子饿了,想要弄一点快熟面来吃,我下意识地走向厨房。 厨房门一打开,我霎时惊呆了!沙马房间通向厨房的门敞开着,而他和他的女 朋友一同躺在床上,全身赤裸。他们的头向着墙那边,脚对着厨房。 我心惊肉跳,手足无措,一时不知道怎样办才好。怎么干这种事情也不关门呢? 大概他们没有料到我会这么早回来吧?还是他们要故意向我显示一下美国年轻一代 的爱与欲? 黑姑娘若无其事的转过头来,向我斜睥一眼,然后用左脚把房门一勾一送,门 碰地一声关上,锁住了一房的春色。 1979年11月于爱荷华 ---------- 中国读书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