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绝云谷里杏花落,残红遍地今非昨。 江湖之中,谁都知道,绝云谷中,有一处杏花林,杏花林中,落红无数。 江湖之中,谁都知道,绝云谷主,有三尺惊魂剑,手起剑落,亡魂无数。 绝云谷,是武林的禁地,白道的梦魇。传说,那处杏花林里的千百杏花,之 所以开的那么艳丽,是饮了千百侠士的血。传说,每株杏树下,都埋着一具森森 白骨,所以,那杏花才红的凄厉。 八年前,白道武林,倾全力围攻绝云谷。一场腥风血雨,九大门派,四大世 家的高手,几乎陨落大半,而绝云谷前谷主容易天也身受重伤而亡。 然而,容易天虽然死了,绝云谷却依然是绝云谷。 而今,夕阳正好,柔柔地撒下昏黄的光晕。这杏花林里,一抹淡淡的蓝影正 徐徐漫步。在这个时候,会如此悠闲地出现在杏花林,穿的又如此清淡的,只有 绝云谷的公子——雁行疏。 他的轮廓很柔和,眉目清俊而秀雅,白皙的肤色几近透明。清淡的蓝衣,衣 袂随风,漫步在这样盛极而艳的杏花林里,给人的感觉竟是凄清。 清冷中的凄凉。 雁行疏在一方白石前停下,白石之上,落英缤纷,艳红的杏花,懒懒地偎在 洁白的大石上,绝美。他拈起一片花瓣,浅浅地笑了起来。 风轻轻地吹过,轻拈的花瓣在指中颤动,似要随风而去。雁行疏怔了一下, 放手。花瓣伴着清风,渐渐远去,融入那一地的落红之中,再也寻不到踪影。 眉宇倦意隐隐,雁行疏轻轻地咳嗽起来,他皱了皱眉,取出一方白绢掩口。 过了好一会儿,他方才拿开手巾,那无暇的白绢上,已染上凄艳的红痕。 雁行疏苦笑,苦笑中更带着难以言喻的忧郁与不舍。看来,他的时间是真的 不多了。 “公子,谷主正在大堂和诸位堂主翻脸呢,你快过去看看。”背后传来急促 的脚步声,他的小厮宵羽匆匆地赶过来。 若有若无地叹了口气,雁行疏眉宇间的倦意更盛了,“我明白了,这就过去。” 绝云谷的大堂之上,端端正正地挂着一方匾额,上书善恶二字。 善恶堂的正首,有一张华贵而威严的楠木椅。那的绝云谷主的座椅。容郁影 冷冷地坐在那里,纵然力持平静,却怎么也掩饰不住眼底的愤怒。 “黄河水患,哀瓢遍野,而绝云谷中,库存充盈,拨一百万两白银赈灾,有 何不可?你们这样拦着是什么意思?”她前些日子出谷一趟,一路看到的都是卖 儿卖女,妻离子散的惨状,回谷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拨银赈灾,不料一干堂主却 齐齐反对。怎不叫她气怒交加。 四堂之一的烈风堂堂主司徒啸拱手道:“谷主,此事实在不可行。绝云谷库 存虽丰,但也有不时之需。而且,我们旗下大大小小的买卖也都有风险。如果全 赈了灾,万一谷里有什么急用,或者生意上要周转,只怕便要吃紧了。” “不错,司徒堂主所言极是,谷里存银不过百多万两,如果赈灾的话,兄弟 们吃穿用度可怎么办?还请谷主三思。”惊雷堂堂主莫越凭颔首附和道。 “你们不曾看到那民不聊生的惨状,谷里再怎么样,开销用度都还过得去, 可是,外头的灾民却已经快到了易子而食的地步了。你们都下去吧,我心意已决, 明日就拨银赈灾。” “谷主,拨银赈灾该是皇帝老子的事儿,关咱们什么事,你何必这么劳心劳 力?相信这件事如果让公子知道了,他也一定不会同意的。”司徒啸不以为然道。 “是啊,谷主,你不妨将公子请来商量一下,然后再做定夺。不然,只怕下 面的兄弟也会不服啊。”疾电堂堂主花落月巧笑倩兮,拨弄着手指上的丹寇,轻 笑道。她回眸向门口望望,心里暗自奇怪,这公子怎的还不来啊。 四堂之中,独剩下晴雨堂堂主东方悦不发一言,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用担 忧的眼神望着容郁影。 “公子公子,你们眼里只有公子,就没有我这个谷主吗?”容郁影气白了一 张玉颜,用力一拍茶几。只听“砰”的一声,桌上的杯盏尽碎,茶水淋了一地。 “属下不敢,请谷主息怒。”四堂堂主齐齐躬身,却都镇定自若,没有惊惶 的神色。 “你们莫要忘记,从前,这绝云谷谷主是容易天,而今,是我容郁影,从来 也不是他雁行疏。你们倒好,事事请示公子,处处用这个公子来压我,看来早已 不把我容郁影放在眼中了。”从来都是这样。自从八年前父亲亡故之后,这绝云 谷中的大权就被雁行疏牢牢地抓住,他一步步培植自己的势力,一步步架空她的 权力,到而今,底下的人遇事总要先请示公子,就是她这个谷主吩咐下去的事情, 也定要经过他的同意不可。 “你是谷主,就该为谷里的兄弟多多考量。”清冷的声音字门外响起,雁行 疏施施然行了进来。他的眉目间已经没有了那病态的倦意,举手投足尽是威严。 方才杏花林中忧郁病弱的公子,仿佛与他不是同一个人。 “属下见过公子。”四堂堂主再次躬身,这次,却是真正的恭敬。 “恩。”雁行疏淡淡地应了一句,犀利的眸子望向楠木椅上的女子,“听说, 谷主在这善恶堂上与诸位堂主翻脸,是也不是?” “公子,属下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和谷主顶撞啊,只是,谷主铁了心要拨银 赈灾,公子,您看这如何是好。”莫越凭垂首,恭谨地道。 微微挑眉,雁行疏径自找了张座椅坐下,呷了口清茶,方才开口道:“我知 道诸位堂主都是为了绝云谷好,不过,若和谷主起了冲突,那也是不该。至于谷 主,您做事也不该全凭一时意气,不然,如何能将绝云谷发扬光大。” 四大堂主顶撞了谷主,他只是轻描淡写的说了句“不该”,而对于容郁影赈 灾一事,他的话却说的很重,全然没有将这谷主放在眼中。 “我凭一时意气?雁行疏你这顶帽子扣的好大。看来,绝云谷若是兴盛,都 是你雁大公子的功劳,要是衰败了,就是我容郁影的错失了。”容郁影冷冷地道。 幽冷地扫了她一眼,雁行疏清浅地笑笑,“看来谷主今日心情不好,四位堂 主就先退下吧,让谷主好好清静一下也免得她心烦。” 他拂了拂衣袖,冲容郁影不经意地拱了拱手,也不等她同意,就率先转身离 去。 面对转眼间已不剩一人的善恶堂,容郁影明丽的双眸笼上无尽的恨意与怒火。 “雁行疏,总有一天,我要你跪倒在我脚下……。” ******** “咳……咳咳……。”甫自回到房中,雁行疏的脸色就变的异常的苍白,一 瞬间褪去了血色,猛烈地咳嗽起来。胸肺处仿佛有火在烧,闷得难受。他撑着桌 案,不住地咳着,脸上逐渐升起了病态的红晕。然后,红晕渐渐褪去,取而代之 的是骇人的灰青。 “公子,您的药。”宵羽急忙取来丹药,又倒了杯清水,喂他服下。 “好了,我没事。”疲惫地合了合眼眸,雁行疏在桌案前坐下,轻声说道。 宵羽鼻子酸酸的,眼睛早已红了一圈,他哽咽道:“公子,您歇歇吧,那些 个扰人的事儿,您就别在操心了,要不然,您的身子也承受不住啊。”他分明看 见,那掩口的白绢已是殷红一片。 “你知道什么?”雁行疏轻轻叹了一声,又道,“这个月,夫人那里你去过 了吧,她老人家可有什么吩咐下来?” “回公子,奴才当然已经去过了,夫人什么都没吩咐,只说要公子您多注意 身子,别累着了。公子,连夫人都这么说了,您好歹也听着点啊。谷主也真是… …”宵羽吸了吸鼻子,涩声道。这谷里上上下下,又有谁知道公子早到了油尽灯 枯的境地了呢。一个个有事没事就来请示,谷主更时时给公子气受,他这个做下 人的都快看不过去了。 “胡说什么,谷主是你可以妄加评论的吗?”雁行疏轻斥一声。 “可是……。”他不懂,公子根本就不是个热衷权势的人,为什么却在谷主 面前处处表现出喧宾夺主的声势。 “别可是了。”雁行疏摇了摇头,“你下去吧,让我一个人清静会儿。” 宵羽咬了咬唇,犹豫半晌,终究还是退了出去。 偌大的屋子里,只剩下雁行疏一人,他淡淡地笑了笑,行至窗前,打开了镂 花的窗户,映入眼底的是一汪碧绿的湖泊。 他的卧房,正对的是幻月湖,湖并不大,湖心却有一小岛,岛上伫立着一栋 雪白的小楼,名唤掬梦轩。那是她的小楼。 微风拂动,吹起几朵涟漪。湖心的小楼,却只是静静地伫立在那里,风吹不 动。 几缕散发随风飘拂,遮过眼帘,他浮起一抹苦笑。 今生,注定梦断,魂消…… “铮铮……铮……”掬梦轩里,传来金铁交铭般的琴音。容郁影的手指,不 断地在琴弦上拨动,未成曲调,弦上却已染了鲜红。 良久,她停了下来,望着自己满是血迹的双手,吃吃地笑了起来。她并不觉 得痛,只觉得可笑,原来,她竟是这样脆弱啊,连抚琴,都会弄得自己鲜血淋漓 的。 取过琴案边的烈酒,她一口一口地灌着。都说,一醉解千愁,醉了就什么都 不会想,什么也不用烦恼了。 迷米蒙蒙中,他仿佛还是原来的他,那个总是一身清雅的白衣,那么温柔的 雁师兄。 他会捉黄鹂给她玩,然后两人坐在高高的树上,一同将小鸟放走,看着鸟儿 在空中打了个转,扑哧着翅膀渐渐飞远。 她最是怕冷,冬天,他会牵着她的手,将她带到火炉边,两个人一起烤火。 可是,她还是会冷。那时,他会把她搂到怀里,用自己厚厚的白色貂裘紧紧地裹 着她。而爹爹,那个传说中很凶很凶的武林大魔头,总是很慈祥的坐在一边的大 圈椅上,笑呵呵地望着他们。 那都是多久以前的事儿了,应该是很多年前了吧。那时,她还是个小女娃, 爹爹也没有死。后来,当她十二岁那年,爹爹被所谓的武林正道杀死了,她哭的 好伤心,他将她搂在怀里,一遍一遍地说他会照顾她一生的。当时,她一边哭, 一边却已经把他当作今后所有的依靠了。 但为什么,不久之后,一切都变了?他开始逼她练武,她不要,就一直哭一 直哭。他却不理她,还是一个劲的逼她。他不再是温柔的大哥哥,她的手握剑都 握的红肿了,他也不安慰她,还要她继续练下去。甚至,她有时小小地偷一下懒, 他就骂她,很凶很凶的骂她。然后,她就到娘那里去哭,哭的好伤心好伤心。她 痴痴地在房里等他来道歉,他却没有来。 后来,他不再逼她练武,一个人掌握着绝云谷的大权,人人都听他的,没有 人在意她这个小谷主。她也乐的开心,天天这里玩玩,那里玩玩,唯一的不快乐, 就是他不再理她了。即使是这样,她还是会悄悄躲起来,偷偷地看他。直到有一 天,一个比她大不了多少的小姑娘潜进谷里刺杀她,因为她的爹爹曾经杀了这小 姑娘的爹爹。可是,那小姑娘却被他抓住了。他差人把她带到善恶堂,逼她用匕 首杀了那姑娘。她哭着叫着,怎么也不肯动手,可是,他却紧紧握着她的手,将 那柄匕首插进了姑娘的胸膛。她永远忘不了,那鲜红的,温热的血淋了她一头一 脸的感觉。他却只是冷冷地笑笑,让人将尸体拖走。 而后,他竟然将她娘也软禁起来,再也不让她见娘。她找啊找啊,找遍了谷 里大大小小所有的地方,却怎么也找不到娘。她大哭着跑去找他,骂他,打他, 他却手底一个用力,将她推倒在地上,拂袖而去。 从那以后,她就变了,她变的恨他。她要学武,她要亲手打败他,然后,救 出娘亲。绝云谷的谷主,是她,而不是他。 “呵呵……”依然是一大口一大口的灌着酒,容郁影努力想把这些往事逐出 脑海,可惜,却怎么也做不到。终究满心都是他的影子啊。 一只修长而白皙的手取走了她手中的酒瓶,轻声道:“谷主,别再喝了。” 容郁影抬眸,望见的是一张神采飞跃的年轻面庞,他是晴雨堂堂主东方悦。 “悦大哥,你怎么来了?”她自琴塌上起身,微微有些摇晃地站了起来,招 呼道,“你坐啊,站在那里干什么呢?” “谷主,小心……。”东方悦扶住她摇摆不定的身子,“您先休息一下吧, 我明儿个再过来。” “不用了,我没事。你叫人帮我端盆水过来。”容郁影摇手,拉了张椅子坐 下。 不一会儿,一大盆凉水已送了上来。容郁影将脸在水中浸了浸,随后拧了把 手巾拭干了水。再次抬头,已经了无醉意。 “你这些年,果真是变了很多。”东方悦叹息。 望了他一眼,容郁影淡淡地道:“是吗?其实,你该比谁都清楚,我是为什 么会变成现在这样。我如果稍稍松懈一下,也许,就活不过明天。” “为什么这样说?”东方悦微微吃了一惊,有谁要杀她? 奇怪地望了他一眼,容郁影道:“你以为,雁行疏他当真容得下我这眼中钉, 肉中刺?我活着一天,无论如何也都是谷主。他要谷主的位置,就一定会杀了我, 我和他,终有一天要正式翻脸。” 东方悦怔了一下,眸中闪过一丝异色。他启了启口,似乎想说些什么,却终 究没有说。 “当初,要不是你冒险教我武功,又悄悄抄录天地九重心法给我,我这个名 分上的谷主,只怕只有任人宰割的分。”对于东方悦,她只有感激。小时侯,雁 行疏与东方悦同为父亲所收的徒儿,也都是她的师兄。只不过,那时,父亲对雁 行疏偏爱甚多,自己也喜欢和雁师兄亲近。在雁行疏的耀人的光芒下,东方悦的 存在似乎是可有可无。然而后来,雁行疏为夺权位,孤立她后,不惧危险前来悄 悄助她的,反倒是这个她从来都没有放在心上的二师兄。 轻轻垂下眼眸,东方悦道,“谷主言重了。为绝云谷尽忠,本是东方悦分内 之事。” “好了,今天你来我这里,只怕不是为了客套吧。”容郁影为自己倒了杯清 茶,握着白瓷的茶杯,却并不喝。她望着轻晃的茶水,问道:“我想知道,如今 这绝云谷中,我可以调动的人手有多少。也就是说,还有多少兄弟对我效忠。” “除了我晴雨堂的人,刑堂的仇焰是出了名的效忠老谷主,对雁行疏的作为 早有不满,是一定站在谷主这边的。谷里三大护法中,落云护法早年与夫人情同 姐妹,也一定会竭力帮助谷主。其他两名护法则态度不明。而烈风,惊雷,疾电 三堂,早已是雁行疏的人了。至于其他的分坛坛主,他们常年驻守在外,无论站 在哪一边,都是鞭长莫及,对全局没有什么影响。” “也就是说,如果我们与雁行疏翻脸,主要的对手就是烈风,惊雷,疾电三 堂,是不是?”容郁影沉吟道。如果是这样,那么她这边的实力也弱不到哪里去, 两方是势均力敌的场面,谁也强不过谁去。 “也不能这么说。要知道,三堂虽然实力雄厚,但真正的高手,却是雁行疏 本人。他八年前就已练成天地九重,三招内击杀率众来犯的武林盟主南宫卓。他 的功力,已经达到炉火纯青的地步了。”东方悦微微皱了皱眉,担心地提醒。 容郁影冷冷地笑了笑,浅啜了口清茶,道:“如果是八年前,我自然不是他 的对手,可是,这些年来,你为我抄录的天地九重秘籍,我也在不断的修习。就 算胜不了他,也不见得就一定会输。” “看来谷主是下定决心要与雁行疏对上了。难道事情就真的没有丝毫转圜的 余地吗?毕竟,雁行疏他好歹也是你的师兄,你们若当真决裂,师父九泉之下, 只怕也难以安心啊。”真的要走到这一步了吗?他不明白,事情为什么竟会发展 到这样的情形。 “今天的情形你也看见了,我不过是想拨银赈灾,他们一个个齐声反对,哪 里把我这个谷主放在眼里。再这样下去,过不了多久,这谷主就该换人做了。何 况,我娘还落在他手上,叫我如何能够不担心。”容郁影的目光越过半启的窗户, 向幻梦湖的那头望去,心头酸酸涩涩的,说不出是什么滋味。为什么会走到这一 步?她又何尝知道啊。 “这……”东方悦怔了一会儿,考虑良久,还是决定将自己的看法说出来, “今天的事儿,其实他们也有他们的考量。” “什么考量?”容郁影挑眉。 “赈灾,是皇帝的事儿,我们绝云谷,在外人眼里,不过是邪魔外道,何必 去淌这混水?而且,据我所知,官府的赈灾银两,不日即可到达,用不着我们去 操心。”他顿了顿,又道,“至于夫人,相信雁行疏就是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 对她老人家不敬。” “我娘都被他软禁起来了,你还说他不敢对我娘怎么样?”容郁影忍不住一 阵气怒,面庞微微有些泛红。“还有,你没有看见那些灾民的惨状,又哪里知道 他们过的是什么日子。我只是想尽些绵薄之力,难道也错了吗?我们是邪魔外道, 那是白道诸人给绝云谷顶的帽子,和那些平民百姓有什么相干。爹以前一直说, 做什么事儿,只要对得起自己就行了,何必去管别人怎么说。” “可是……” “好了,你退下吧,我也有些累了。”容郁影挥挥手,打断他的未尽之语。 东方悦没有再说什么,为她掩上房门,默默离去。 一口饮尽杯盏中的凉茶,容郁影皱眉。 这茶,苦得涩口…… ---------- 晋江文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