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石老霸是个大峡谷。谷底是有名的渫水河,她的源头在壶瓶山。渫水从石老霸 一出去立马就变成了澧水。小亮是一清早到屋的。他家小地名叫向家台,在石老霸 山顶,他家屋场特别,是山顶突然分离出来的一根大土柱。柱子像古代遗留的一个 桥墩。土柱子与山顶有一块被称之为鲫鱼背的巨石与之相连。巨石下宽上窄,犹如 从山体搭往桥墩的一块窄窄的跳板,三丈多长,二尺多宽,三面是十多丈高的断崖, 鲫鱼背就如一根独木桥。小亮家在两边各加了四根水桶粗的圆木,人畜方可出入。 小亮走在鲫鱼背上,脚下整个大峡谷是云海。他抬眼望去,天边却有几条带状桔红 色的云彩。古人云:早晨出霞,有水烧茶。看样子石老霸马上就要下雨了。 小亮家里养两条狗,但今天没见出声。小亮刚过鲫鱼背,一眼就看到赵勇志在 阶檐上打草鞋,正弯腰在摸稻草,那样子让小亮心里一股热流涌动!一声“爹”没 喊完,小亮就哭了! “哪个呀?是小亮吗?”赵勇志立马停下手中的活儿扭过头问。 “爹,是我。”小亮用哭腔回答。 “小亮,真的是你呀!一家人天天都盼你!”赵勇志急忙起身迎 小亮,但他忘记解开腰里系的东西,一下带翻了草鞋码儿,他差点儿被绊个跟 头。 小亮过去一把将赵勇志抱住,无意中小亮看见了他的眼睛,问:“爹,您的眼 睛怎么啦?” “说来话长,等有空我再慢慢给你讲。” 小亮见爹很伤感便转移话题,问:“爹,我娘呢?” “你娘去溪里洗衣呢。” “那我哥小明了?” “鸡叫头遍他就下山耕田了。我这个样子,现在家里男人做的 事都压在小明一个人身上。“ “我在外也帮不上忙。”小亮突然又问:“爹,那我大嫂呢?” “你大嫂去菜园扯菜了吧?” 小亮进屋放下东西,搬来一把椅子出来让爹坐下。接着他又进屋拿块冰糖出来, 一屁股坐在他爹原先坐的小板凳上,说:“爹,张嘴,您先尝口冰糖。” 赵勇志抿住嘴,用舌头搅动嘴里的冰糖,冰糖在他牙齿上碰得乱响,往肚子里 咽了一口糖水,说:“嗯,这冰糖真甜,哪里的?” “我在高头托人给爹弄的。” 小亮突然发现他爹的眼睛凹陷特别深。像两个洞,他心里问:我爹的眼珠呢? 但小亮不敢明问。这时赵勇志把脸仰起来了,好像他那双没有眼珠的眼睛还有光感! 嘴里那块糖还没化完,舌头还在翻动那块汤圆大的糖块,突然,赵勇志往下又咽了 一口糖水,紧接着用舌头将糖块拨到一边,脸上马上凸出一个大包。他用含混不清 的声音问:“小亮,这些年,你都在外做么子事啊?” 小亮一下犹豫了。他不知道该怎么跟爹讲。照直说他怕爹不高兴!他不想一到 屋就惹爹生气,可是这事迟早都是要告诉父母的。 小亮绕弯子,说:“爹,儿子不争气,我讲了您老人家不准生气。” “嗨,七十二行,行行出状元。你现在回来了比什么都好!” 小亮的心里舒缓了一口气,但他还是不敢直接告诉爹,又绕了个圈子,说: “我这次是专程回来看爹的,过些天,我还要回去。” “还走?小亮,你是不是在外上门了?” “爹,不是。” “那你是不是参加革命打日本了?” “爹,也没有。” “那你在中央军里头吃粮了?”赵勇志想了想又问。 一个失明的人是多么痛苦啊!如果赵勇志眼睛好,儿子站在他跟前还用问吗? 一看穿戴便知。可是现在,就得靠儿子告诉他。此情此景,小亮心如刀绞!忍不住 一下失声哭了,说:“爹,我在泥沙高头当道士了!” 赵勇志头上如响了个炸雷!猛地一下站起来,他问:“你说什么?你当道士了?!” 小亮知道,这件事是无法隐瞒的,但他没想到爹会有这么大的火!小亮扑通跪 下,用哭腔说: “爹,您千万别生气,是儿子没用!” 赵勇志气得浑身直抖。他不希望儿子当道士!他也用哭腔喊: “天啦!我前世到底做了么子伤天害理的事?!” “爹,都是小亮不好!你千万别把身子气坏了!”小亮一把抱住赵勇志的腿, 哭着恳求。 “我真不如死了好!小光被人害了!你又当了道士,我一个瞎子!赵家……” 小亮见爹伤心,他又想起大哥死的惨景,小亮紧紧抱住爹的腿,哭着说:“爹, 我不争气,我对不住……” 赵勇志见儿子哭得伤心,他不忍心再说儿子了,一弯腰把小亮紧紧抱住,说: “孩子,你到底在外遇到了么子难处?怎么会想起出家了?” “爹,现在到处都兵荒马乱,我老那么下去也不是长久之计……” 赵勇志仰着脸,控制着自己的感情,突然,他把仰着的脸一下埋起来,他虽然 始终没有流出眼泪来,但他脸上是泪流满面的表情。过了许久,他拍拍小亮,说: “嗨,庙里倒是个清净的地方,而今这种社会你去庙里也好!不足之处就是离家远 点。” 赵勇志心里在哭,小亮从他的脸上和说话的声音里看得清清楚楚。小亮心里想 :社会不好,其实庙里也不清静。他说:“爹,日后我会常回来看您老人家的。” 小亮歪着头仔细看爹的眼睛,问:“爹,您的眼睛到底是怎么了?怎么会成这个样 子?” 提起眼睛的事,赵勇志就气得浑身直哆嗦!他说:“是仙阳圣步堂那个狗杂种! 勾结日本鬼子给老子挖了!” 小亮一听肺都气炸了!拳头捏得嘎嘎直响,说:“爹,我一定要报这个仇!” 赵勇志怕儿子一个人去吃亏,急忙劝阻说:“孩子,千万别去,那些狗杂种的 日本人毒得狠!” 小亮的妈妈回来了,小亮对爹说: “爹,娘回来了,我去接她。” “嗯,去吧。” 小亮跑步迎上去,喊:“娘。” 小亮的妈妈很激动,一句话没说眼泪先出来,她哭着说:“孩子,你到底回来 了?这些年你都跑到哪里去了?也不给家里搭个信回来,娘的眼睛都望穿了!” 小亮心里也发酸,赶紧接过娘手中的筛篮,说:“娘,我这不是回来了吗?” 儿行千里母担忧。自从小亮走后,她常常一个人深更半夜坐在床上哭。眼泪哭 干了,眼睛都快哭瞎了!现在小亮突然站在她面前,她高兴得眼泪忍都忍不住。她 一边走,一边掀起衣服抹眼泪,说:“到底把你盼回来了!娘还以为这一辈子见不 到你了!” “娘,看你都说到哪里去了!” 到了门口,小亮娘从儿子手中接筛篮,说:“你跟爹说话,我晾完了衣服就赶 紧做饭,想必你早就饿了。” 赵勇志说:“小亮他娘,给小亮煮几个荷包蛋先垫垫,赶紧煮块腊肉,弄汤罐 煨只腊狗腿,把那只大芦花公鸡杀了,中午找知菩萨、差胡子过来喝酒。” “弟弟回来了?”桃珍挑担空尿桶,提一篮子菜喊小亮。 “大嫂。”小亮喊。 来人是小光的老婆。因为婆媳关系好,小光虽死了好些年,但她始终不愿改嫁。 她说她要替小光尽孝,给二老送终。赵勇志两口子不知劝过多少次,她就是不听。 赵勇志曾劝过二儿子小明跟大媳妇搭伙。可是小明不干,说嫂子人是好,就是年纪 太大,他不干。 赵勇志很生气,说:“女大三,抱金砖。女人只要她勤快,会持家就行!夜里 把灯一吹,个个都一样!” 小明怎么也不接受,他有自己的主意,说:“嫂子是好,那你们就当女儿养着, 反正我不要!” 在湘西,看女人会不会持家,只要她去一次菜园扯菜就能看出个八九不离十。 勤快会持家的女人,进菜园扯菜从不会空着手,一定带担粪去浇菜,空着手进菜园 的女人,准是个好吃懒做的女人! 桃珍的确是个会持家的女人。 小亮偷偷问爹:“爹,我嫂子她……” “她不愿走。不走也好,我正好没女儿。” 小亮不想管这些事,马上转移话题,说:“爹,过一会儿我去请两个干爹过来 喝酒。” “嗯。” 小亮又说:“娘,我又不是稀客,荷包蛋别煮了,煮肉时给我在灶里烧个红薯 就行。” “那哪行啊!你都走了好几天的路。” 小亮帮娘晾完衣,顺手把筛篮送到灶房,小亮顺手推开水缸盖一看,水缸见底 了。他找扁担挑起水桶就走。 湘西山区多缺水,生活稍好点的人家多用岩水缸,差点的用瓦缸,穷的人家什 么缸也没有,只能把水桶当水缸用。岩水缸一般用四块厚石板下榫而成,再弄石灰 泥子堵漏。大的可装八九担水。桃珍见小亮要去挑水,急忙跑过去夺他肩上的扁担, 说:“兄弟,你跟爹多说会儿话,我去挑。” “嫂子,还是我挑吧!”小亮紧紧抓住扁担不放,说。 桃珍坚持,赵勇志发话了,说:“就叫小亮去挑吧!你去帮你娘做饭。” 桃珍说:“兄弟,你还空着肚子,挑一担先用着。” 小亮一口气挑了五担水。 赵勇志说:“别挑了,都满了吧?挑多了几天都用不完。” 小亮的娘说: “够了,快去跟你爹说话,他一天念叨你一百遍。” 小亮放下扁担,说:“娘,我先去跟爹说话,有事喊我。” 小亮把小板凳放在爹的对面坐下,再一次仔细望着爹的眼睛,问:“爹,您是 怎么落到日本鬼子手里的?” 赵勇志是个一生不知道发愁的人,但惟独一提起他眼睛,就伤心落泪。他浑身 是功夫,却栽倒在圣步堂手里,让狗人的日本人把眼挖了!他觉得没脸见人!此时, 他一下沉默了。 那是头几年,日本鬼子一个中队来石门雄黄矿。石门的雄黄,无论品质还是品 位,在世界上都是一流。别处的雄黄一般都是单身汉。有雄没有雌,有雌而没有雄。 而石门的雌雄却在一起。 雄黄可人药治病,也是制造火药等多种工业的原料,还可提炼成砒霜。日本鬼 子得知石门有雄黄之后兴奋不已!说:“雄黄大大的!砒霜大大的!让中国人的通 通的咪西咪西!”第三天,日本鬼子就往黄厂开。 开始,鬼子一路很保密,怕中央军偷袭他们。仙阳圣步堂的二儿子圣忠仁就是 鬼子中队的翻译官。皂市是圣忠仁舅舅邓梅开的家。他在此地打探情况,汉奸告密, 反而使鬼子在燕子山偷袭中央军成功!中央军整整一个营,只逃出一个叫王麻子的 人。若不是一姓郭的寡妇帮助,一个人也难跑出来。王麻子命大!他刚跑进郭寡妇 家,三个鬼子也就追进屋了,鬼子一见漂亮的小寡妇,眼都直了,却忘了搜人。小 寡妇急中生智,顺手抓起一把木水瓢,在锅里舀一瓢滚烫的猪食,给鬼子一个热食 泼猪脸!王麻子立马从柴堆里一跃而起,抄起一根擂钵棒,梆梆梆三下,三个鬼子 成了三头死猪!王麻子一口气将鬼子尸体扔进粪坑里。从此,日本鬼子像疯狗见人 便咬。 一天上午,赵勇志下沿公渡卖桐油,下坡后在九渣拐歇脚。九渣拐是严家山、 缸银跑、沿公渡的岔路口。赵勇志将油篓子往路边一放,坐在一块石头上歇脚。走 过山路的人都有体会:上坡腿发酸,下坡腿打颤。在下那一百多级台阶之前,挑脚 过河的人在此歇脚,好像是人人都遵守的一个规矩。赵勇志也不例外,但他刚才下 坡时脚溜了一下,桐油篓在一块石头上撞破了一个小眼儿,往外漏油,他没看见。 此时,圣步堂坐轿子正好经过,轿夫们的草鞋上没挂脚码子,一脚正好踩在了油上。 抬轿子的人一滑,轿子一歪,圣步堂险些从轿子上一头栽下来。轿夫们赶紧把圣步 堂放到平稳处,跑回去查看。原来是赵勇志的油篓子搞的名堂,跟在后边的五个家 丁一拥而上,要动武!其中一个朝油篓子上就是一脚!但赵勇志眼疾手快,他往下 一蹲,假装抢油篓子,其实他却是以手当刀,猛朝那个家伙的腿上一砍!那狗腿子 没踢着油篓子,却一屁股坐在了地下腿断了!赵勇志假装关心地说:“兄弟,你的 草鞋怎么不挂脚码子呀?你看又滑倒了吧?”旁边的几个家伙根本没见赵勇志出手, 还真的以为是他自己滑倒的,到此为止,赵勇志还不晓得自己的油篓子漏油。他对 围过来的人说:“大路朝天,一人一边。我又没挡路,你们凭什么跟我过不去呀?” “你也不屙泡稀屎照照!这大路你也有半边?!真不要脸!” “你们抬你们的人,我歇我的脚,跟你们有什么相干?” 圣步堂开始一直没吭声,他心里明白,那些家丁不用他指使,会替他出那 口气的。但赵勇志说“抬人”把圣步堂惹火了!在湘西,死人死尸说抬,死猪 死牛死马说抬,说抬人那是骂人!不吉利!圣步堂一跳八丈高!吼:“给老子 打断他的腿!” 走狗走狗,就是狗仗人势!主子这么一说,这帮走狗一拥而上,更凶了。 “你们凭什么打我?”赵勇志一边应付拳脚,一边问。 “哪个指使你朝路上撒油溜我们的?啊!差点儿摔了我们老爷!”一个轿夫说。 赵勇志一听漏油,他心里一惊,天了!油篓子撞漏油了我还蒙在鼓里。心里着 急,他说:“放你的狗屁!你愿意把油撒到路上溜人玩儿啊?” 那帮家伙够笨的,五个人拢不了一个人的身,他们也不想想,还非让几个轿夫 也一起上。赵勇志一看情形不对,干脆一手提一只油篓子,用一连串的飞步冲出重 围。赵勇志把油篓子往平处一放,蹲下仔细查看油篓子到底哪儿漏,可是这帮狗眼 不识金镶玉的家伙!竟然又追过来了!俗话说:事不过三!追人不过百步!赵勇志 想:他们是决心不放过我了,但赵勇志还是不准备伤轿夫,他们是苦力。赵勇志把 油篓子急忙移到旁边的竹林里,并躲在一棵树后,等他们刚靠近,他飞身一个大跨 步冲出去,突然站在他们身后,等他们一转身,赵勇志猛然腾空,又一次站在他们 背后。这一次他再也不饶这帮走狗了!没等他们转过身来,赵勇志已提身腾起,拳 脚并用,眨眼问,四个家伙的八只手,通通丁零当啷全部脱臼。他对几个轿夫吼: “活够了!还不赶紧滚!”赵勇志又望了一眼圣步堂,圣步堂见这架式,吓得早躲 在一块大石头后边在筛糠。赵勇志转身要走,低头一看,脱臼的那些家伙全跪地求 饶,喊:“高人,都怪我们瞎了狗眼!求你饶我们兄弟一回吧?我们也是为了混口 饭吃……” 赵勇志一想也是,他们坏也是受人指使,不过只是些走狗而已!赵勇志走到一 个叫王宏明的跟前,说:“今日我饶了你们!往后不准你们再当拦路狗!在路边作 恶!” “不敢!我们再也不敢了!” “站起来!”赵勇志严厉的话音刚落,王宏明就站起来了。赵勇志一错身,正 好与王宏明背对背,他双手小臂抬高,脚尖一踮,双肩左右一晃,分别撞击王宏明 的两肩,猛然间,王宏明的两只手好了!另外几个人,赵勇志也如此一一为他们复 位。圣家五条走狗惊讶不已,五体投地,纷纷下跪给赵勇志磕响头。赵勇志根本不 拿眼睛夹他们!头都没回挑起桐油就朝渡口走。 圣步堂的轿子被赵勇志彻底踢散架了,他吩咐家丁:“给我弄清楚,看他从哪 个方向来的?”“老爷,人都走了,怎么晓得他是什么地方人啦?”王宏明说。 圣步堂急了,骂:“你还不如一条狗!你就不晓得在路上找找! 看油从哪个方向滴过来的不就清楚了吗?!“ 圣步堂真是个老滑头!就站在十字路口正中间,其实他早已知道油是从严家山 滴过来的。紧接着他又说: “算了算了,我们赶路!”他刚走两步,心里鬼主意 又来了,从身上摸出两块光洋给家丁周七龙,他叫他赶紧去黄厂找儿子圣忠仁回来。 第三天夜里,圣忠仁带着三个日本兵和汉奸,一共七条枪回到仙阳,顺便要抓中国 人为日本人下井挖矿。圣步堂圣忠仁连夜商量,当夜就派汉奸和家丁在九渣拐设下 埋伏。他自己和鬼子在家玩女人。王宏明没来,听说要抓挑油的人他耍了个滑,夜 里装肚子痛。马玉生自告奋勇,请战带路认人。 赵勇志也是神差鬼使,该他背时倒霉的时候到了,活该他自己送肉上菜板。头 天夜里他敬菩萨问过卦,神龛前的水碗里,突然落进一块乌云,他一直想到半夜, 就是弄不清楚到底是什么兆头,他差点儿半夜三更起床去找知菩萨讨教。他老婆知 道后劝他,说:“弄不清楚,明日就不要出门了。” “那怎么要得?我答应给妹夫去做生的。”赵勇志说。 天不亮,赵勇志就跑到窑货厂挑一担坛坛罐罐,准备在沿公渡街上卖了再去马 湾。他到九渣拐拐最后一拐时感觉肩压痛了,想换换肩,双手托住桑木扁担刚往上 一悠,突然,大石头后面抛出一条打鱼的网来,赵勇志立马被网住了。他心里猛然 一惊,想:这一定是遇到哪个仇人了,不是仇人不会下这个毒手!现在,天大的本 事已无用武之地。赵勇志干脆身子一歪,让扁担从肩上滑下去。只听咣当一响,整 整一担窑货成了一堆瓦片。赵勇志一腔的后悔,恨自己昨日夜里固执,不听老婆言, 吃亏在眼前。没想到昨日卦里的兆头是冲他自己来的!那块像黑云的东西就是这鱼 网。 赵勇志顶着鱼网,被那帮家伙左一道右一道五花大绑,押到仙阳。圣步堂一见 赵勇志就咬牙切齿,恨不得马上一刀把他砍了!可是,那几个日本鬼子不让,他们 要让他的军犬练习牙齿。但赵勇志早有了准备,他手里捏有虎符。当鬼子要把狗牵 来撕咬时,狗死活都不朝赵勇志这边走,反而夹住尾巴把鬼子朝相反的方向拖。日 本鬼子急了,让人挖了赵勇志的双眼。 赵勇志可能前世积过德,他被扔在路旁的水沟里之后,被一位捡柴禾的孤苦老 人发现,他没问青红皂白,就把赵勇志背回自己的破茅草屋里,后来,老人又找人 把他抬回石老霸。差胡子用草药保住了他一条命。 小亮从小就是个聪明的孩子。他在差胡子、知菩萨心目中占有很重要的位置。 差胡子、知菩萨这些年对小亮的思念,并不亚于赵勇志夫妇。今天,小亮突然站在 他们眼前,他们高兴得连嘴都合不拢了!入席的时候赵勇志就说今天大家要多喝几 杯。酒逢知己干杯少。除了小明这几天上火,嗓子痛只喝两杯外,其他人全都是敞 开肚皮喝!大有一醉方休的架式!小亮今日高兴,桌子上就看他忙活。他一会儿举 杯劝酒,一会儿又为大家夹菜。当他为爹夹菜时,一伸筷子却夹到个鸡头。小亮想 放下重新夹个鸡大腿,可他一眼又看到炖坏了的鸡眼睛,他把看鸡头的眼神移到他 爹的脸上。小亮猛然心如刀绞!夹在筷子上的鸡头掉了。差胡子正巧看见这一过程, 他马上给知菩萨递眼神,并用嘴朝赵勇志身上一指,酒席上的气氛突然冷了。赵勇 志虽看不见,但他感觉得到,问:“怎么啦?你们怎么突然都不做声了?” 差胡子赶紧解围,说:“我舌头都发硬了,来,喝,再喝酒!” 知菩萨也举起杯子说:“喝!” 小亮没做声,赵勇志心里似乎有点明白,儿子可能又在为他的眼睛伤心了,他 站起来把酒杯举到儿子面前,说:“小亮,别为我的眼睛难过,来,爹跟你干一杯!” 小亮举杯朝他杯上一撞,一饮而尽,说:“爹,我一定为您报这个仇!我不干 掉他们,我就不是您的儿子!” “你搞不过他们,这帮王八蛋有枪!”知菩萨说。 差胡子真有点喝醉了,结巴地说:“我,我帮你!” 赵勇志对日本人恨之人骨,对汉奸更恨之入骨!他们本该去杀日本鬼子,但他 们却当走狗!帮助日本鬼子祸害中国人。赵勇志恨不得有人今天夜里就把鬼子和汉 奸们通通杀光!但他知道,这帮家伙心狠手毒,自己虽失去了双眼,他不想让自己 的儿子再去送死。 他严厉地说:“你一个人身单力薄,根本不是这帮狗娘养的对手,我不许你去 冒险!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酒席上的话一下少了,但酒并没少喝,最后一个个都东倒西歪,烂醉如泥。知 菩萨还出溜到桌子下边去了。日头偏西,他们几个才半醉半醒地起来。赵勇志仍然 满口酒气,醉醺醺地哭了,他讲了一大堆伤心的酒话,竟然还下跪求儿子,说: “小亮,千万别去惹日本鬼子,他们都是疯狗!人家有枪有炮,你一个人单枪匹马, 赤手空拳,落在这帮狗杂种手里就完了!听爹一句,好汉不吃眼前亏。” 人人都说酒醉心明。小亮虽然喝多了,舌头发硬,嘴里像含个热萝卜,但他的 确心里很明白,他编假话骗赵勇志说:“爹,您放心,我才懒得管那些闲事,庙院 要维修,缺钱,急得我心里像火烧的一样,明日一早我要出去化缘。” “这就好!那你就去办你庙里的事吧,爹就放心了。我真怕你再出去惹事。” 赵勇志还不放心,又问:“你打主意往哪个方向去呀?” 小亮犹豫了一下说:“爹,您放心,我现在是出家人,不会在外乱惹事的。我 去汤溪峪那边。” “嗯,那边好!”赵勇志知道,汤溪峪是仙阳黄厂的反方向。 夜里小亮睡得很晚,他一直在想杀日本人的主意。鸡叫头遍他才和衣躺下,刚 入睡就梦见若文到庙里找他去了。 小亮走后,若文去过庙里多次,每次都是空跑,每次回来总是无精打采。叶玉 珍看在眼里,为若文的身体担心,有一次她问:“若文,你是不是跟那边庙里的人 吵嘴了?” 若文知道叶玉珍指的是谁,说:“没有啊!” “那你这些天老跟丢了魂儿似的?” 若文假装一笑,说:“是吗?我丢魂儿了吗?” “什么你都瞒不过我的眼睛。” “婆婆,我真的没有。晓得你的眼睛厉害,我才不敢瞒你。” “没瞒我就好!你给我把这碗饭吃了!”叶玉珍最后一句是命令。 “婆婆,我不饿。” 叶玉珍把饭递到若文面前,说: “人是铁饭是钢,不吃哪行啊?” 第二天叶玉珍病了,连续高烧不退,三天粒米未进。若文变着法儿为她弄新鲜 东西吃,都不合她的胃口。若文让黄黄上山弄来野鸡给她熬汤喝,叶玉珍这才张口, 还说了声好喝!若文赶紧又让黄黄上山。 野鸡是顾头不顾尾的家伙!黄黄太了解它们了,它出门就一通乱叫,有意让野 鸡受惊。野鸡一受惊就会急急忙忙把脑袋一头扎进草丛里,却把自己的花屁股露在 外面,黄黄这个聪明鬼,它好一逮一个准儿。从此,它每天早晨弄回来一只野鸡。 叶玉珍连续几天野鸡汤喝伤了,闻见味儿就恶心,她心里又开始想吃鱼了,可是话 到了嘴边,她不好意思说。因为住在这大山里,弄鱼是件很难的事。 若文看出她的心思了就追着问。叶玉珍一开始就是不说。最后若文都急了,说 :“婆婆,你我就是母女,你跟我还见外?想吃什么只管说,有我跟水生黄黄,上 天入地也要给你弄来!” 叶玉珍说:“这就够麻烦你们的了!我心里过意不去。” 若文一下拉住叶玉珍的手哭了,说:“婆婆,想当初你是怎么救我的!你把我 当亲人,而今你怎么就把我当外人了呢?” 叶玉珍也流泪了,说:“我想吃鱼。可是我们住在这大山里,哪儿去弄鱼呀?” 第二天,若文把水生留在家陪叶玉珍,她带钢叉铁链和黄黄来到北溪河。北溪 河水急滩险,两岸悬崖,一是下不去,二是水急无鱼。若文和黄黄只好溯水而上。 一路江水滔滔,穿峡破谷,峭壁如削,危崖对峙,云雾生灭,白练高挂。两岸草木 丰茂,原始而有生机,修篁摇曳,花叶滴翠,鸟鸣空谷,猴跃繁枝。流水相叠,如 丝如缕,其色雪白,大壑阴森,难见青天。河道曲折,明净甘冽,爬石壁,攀云梯, 脚底生烟,百步九折。若文整整走了半天,突然觉得地势有变,她驻足一望,心里 顿感轻松,峡谷千寻,河水如镜,两边的石壁也开始缓了。若文让黄黄走前面赶紧 找路,她自己站到个石头上望。前面溪水从几十丈高的一个坎儿上一头栽了下来。 若文急忙走近,水就像受了重伤还没醒过来,你根本看不出水的流动,好比一河翡 翠,一河碧绿。若文捶了捶背,爬到高处再望,水又如一匹巨大的绿叶。若文将视 线再往远抛,这水又像一匹长长的绿色绸缎。若文仔细在水中找鱼,也许是水太深 了,鱼儿在水底自由自在懒得上来。若文和黄黄来回找了无数遍,也见不到鱼的踪 影。若文说:“黄黄,这里没鱼,你赶紧上前头走。”黄黄以一种积极的态度爬上 悬岩,若文也紧跟其后。走了不过百丈,突然,黄黄在前边汪汪汪喊。若文觉得黄 黄的声音不对头,她立马警惕起来,做出拼杀的姿态跑过去,问黄黄遇到了什么? 黄黄站在悬崖上望着自己的脚下。若文不敢像黄黄那样靠近悬崖,她喊:“黄黄, 你不要命了!赶紧往后退!”黄黄不仅没退,又汪汪汪叫了几声。若文知道下边有 事。她先趴在地上,用手一点一点向前爬,像黄黄一样,把头伸出悬崖,天哪!悬 崖石壁的一棵树上挂着一个人!那个人还活着。若文喊: “天啦!你怎么在那儿啊?” “行行好,救救我吧!”那人用微弱的声音说。 “你哪儿摔坏了没有啊?”若文问。 “我的腿断了!” “你千万不要动,我马上想办法救你!” 怎么能把他拉上来呢?若文急忙想主意,一回头,她突然看到远处树上缠着一 根粗葛藤,转身就去砍,刚走一丈多远,她脚一滑,身子朝后一仰,若文也溜下悬 崖了!幸亏有棵树把她拦住,否则,她也要粉身碎骨,必死无疑!若文慢慢把身子 扭过来抱住树,侧过脸往下看,又是一身冷汗!现在她是上不沾天,下不沾地,悬 在半空,脚下几十丈高的悬崖,离黄黄上边的坎儿至少有一丈!若文慢慢站起来, 脚踩着树根,一只手死死地抱住树干,一只手往上够。可是悬崖上光溜溜的,抓没 地方抓,拉没东西拉,试了多次都没成功。若文绝望了!她仰起脸,看着正望着她 的黄黄哭着说: “黄黄,你不要守着我了,赶紧回去给他们报信。” 汪汪汪,汪汪,汪!黄黄鼓励她,叫她不要失去信心。 若文再次伸手向上够,黄黄也趴在地上把一只爪子伸出去,让若文拉住它的手 爬上来,但若文没敢,她怕自己没上去却把黄黄拉下来了。若文不愿意黄黄也出事! 她又一次哭着说:“黄黄,多谢你的好意!这么多年你一直跟着我,帮助我!救了 我好几次命,今天我们怕是该分手了,黄黄,我真的舍不得你!” 黄黄不知在想什么?它很镇静,一只爪子仍然那么伸着,一动不动,还是那个 姿势望着若文。若文的话音刚落,它就汪,汪汪汪,汪。 “黄黄,我晓得你也舍不得我!黄黄,我只有一个愿望……” 若文太伤心了,她泣不成声,说不下去了! 汪汪汪,汪汪,汪! 若文又说:“黄黄,我不在世了,你一定要跟往常一样,好好帮助水生,水生 还没报成仇!黄黄,趁天还早,你赶紧回去吧!大山里你一个人走夜路,我不放心。” 汪汪,汪汪汪。黄黄说完起身就走。 若文以为黄黄真的走了,她抱住树嚎啕大哭!说:“黄黄,一定要把我的话记 住。” 黄黄并没有走,它是不会把若文一个人丢下不管的。不一会儿,它拖来酒盅粗 一根树枝。若文一下明白了!心里一下如寒冬腊月喝了一大碗热水。她抹去脸上的 泪水,激动地说:“黄黄,你真好!你真聪明,我都没想到!” 黄黄用嘴咬住树枝,使劲往悬崖下推,要把另一头递给若文。 若文终于抓住树枝了!黄黄的确聪明,若文刚抓住树枝,它就拼命往后退,朝 上拖若文。最终若文得救了!但黄黄受伤了。它的牙床和舌头全破了,满嘴是血! 若文紧紧地把黄黄抱在怀里,哭着说:“黄黄,今日要不是你救我,我就死在这里 了!” 黄黄可能是累了,它趴在地上张大嘴巴,把舌头伸老长,身子一起一伏喘粗气。 若文扯着自己的衣服给黄黄擦嘴上的血,黄黄不让,它站起身来自己用舌头舔。舔 完了,它朝前走了几步抬腿朝树上撒尿。若文也起身拿起钢叉铁链,对黄黄说: “黄黄,我们该走了!“没等黄黄做声,突然若文想起来那边悬崖上还有个人,她 又改口说:“黄黄等等,别忙,下边还有个人。“若文放下钢叉链子,拿起刚才黄 黄救她用的树枝,像黄黄救她那样救他。但他的腿断了,他所处的地势也比若文刚 才那里险。若文使出了吃奶的力气,终归把他救起来了! 他叫王成生,是位山里挖药的老人,的确摔断了右腿。今天他在山里捡到一架 完整的虎骨。可是,他遇到了湖北那边一个挖药后生。那后生不仅抢了老人的虎骨, 还把老人推下断崖。若文问:“你住的地方离这里远吗?你怎么回去?” 老人告诉若文,他就住在下边一个岩屋里,离这里三四里路。 屋里有老伴,儿子儿媳,老人诚心诚意留若文今天住他家。当老人问她住何处 时,若文多了个心眼,她不愿意让人了解她的底细,说:“我是湖北那边的。” 老人说:“古人讲,远亲不如近邻。湖南湖北不就隔条河吗? 在我心里从来没有什么湖北湖南之分,天下穷人为一家!天下好人为一家!这 位大姐,如果不嫌弃,你就在我家歇两天再走。“ 若文一看老人很善良,说:“大伯,情我领了,我家里还有病人,多晚我也要 赶回去。” “哎呀!这位大姐,你一定是来这里找药的吧?” “不。我是来河里弄鱼的,家里病人想吃鱼。” 老人赶紧解下裤腰带上的火镰烟袋,递给若文,说:“大姐,那你拿这火镰赶 紧顺河往下走,到我家去拿鱼。我家就住河边上,活鱼干鱼都有。大姐,一定多拿 点,也顺便请给我屋里捎个信。” 老人还告诉若文,他家门口有个跳鱼滩,鱼多得很,想吃鱼下河拿就是。他还 告诉若文,往后想吃鱼就来拿。 若文知道,自己弄不动这个大伯,她接过火镰说:“大伯,那你在这里等着吧, 我让他们快来接你。”说实话,若文心里还是有些打鼓,她不知道这位老人说的话 是真是假。若文回头扫了一眼王成生,想:看样子倒像个老实人。可是又一想:人 不可貌相,何况而今的社会!若文心里两难了。去吧?怕万一有陷阱。不去吧?万 一他讲的是实话那不是见死不救吗?若文思来想去决定去探个虚实。她看一眼左手 拿的叉,又扫了一眼右手上的铁链,在心里自己说:反正我刚才已经是死了一回的 人! 若文神秘地朝黄黄挤挤眼。意思是叫黄黄先走,赶紧去打探一下情况,是好人 是坏人,有事紧急报信。黄黄心领神会,一路小跑。若文紧随其后。 黄黄汪汪汪喊,若文听声音平安无事,是叫喊她快去。若文加快步伐。果然, 河边几棵树下有个岩屋,仔细看还在冒烟。再朝河里看,的确这峡谷中有一段宽约 十丈、长约五十丈长的急流险滩,滩上滩下有个一丈多高的坎儿相隔。鱼们总想跳 到坎儿上面去,但这并非易事,即使有极个别的英雄,但最终的命运仍然是被冲下 来。鱼们祖祖辈辈在此拼搏奋斗!但没有一个成功者。王成生自从住在这里后,他 在滩坎儿河两边拉根粗篾绳,中间用几根带叉的木棍支撑,再在篾绳上挂些篾篮子, 等跳滩的鱼儿跃起时自投罗网! 开始王成生一家自己吃,吃不完的送人,时间一长鱼吃伤了,干脆晒干鱼卖。 若文再仔细观察,一家都像本分人,她拿出火镰烟袋,全家人一惊!知道老头子遇 难了!但人还活着,面前的这个人就是救命恩人!一家三口齐刷刷跪在若文的面前! 若文赶紧将他们一一拉起来,问:“你们这……” 老太太哭着说:“你救了我们家老头子,你是我们家的恩人!” 若文莫名其妙,她不知道他们是怎么晓得这事的,说:“你们赶紧去弄人吧。 他受伤了!” 一家人诚心恳请若文住下,若文说:“家里有病人,不回去不行。” 老太太没等若文开口,她说:“留不住你一定要带几条鱼走。”老太太扭过头 对儿子又说:“二保,赶快去河里拿十条活鱼来!” 若文心里一愣!她使劲看老太太的儿子。因为圣步堂家的一个长工也叫二保, 他是若文的救命恩人!至今了无音信。她说:“不,二保,你赶紧去背你爹,他有 条腿断了,自己不能走。” 若文带着鱼和黄黄回到家,半夜都已过,叶玉珍已经睡觉,水生一个人在院子 里听动静,随时准备给妈妈开门。若文和黄黄一路遇到好几次野兽,黄黄还想追过 去欺负人家,若文没让,她怕黄黄吃亏!只是在快到家的时候,黄黄不知怎么啦, 像得了大病的样。 子,夹住尾巴不敢吭声,不敢离开若文半步,总是把身子挨在若文的腿上并排 走。若文也害怕了!后来她闻到了一股狐臭。回到家里,黄黄仍然坐卧不安,精神 紧张,两眼发直,从鼻子里发出轻轻的哼哼声,不敢大声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