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最让小的儿出尽风头,是她救了我们四爷一条性命,而且还使我们侯家免去了 一场灭顶之灾。 这场事是由四爷引起来的,前面说过了,四爷是三老太爷的独根苗,我父亲如 何挥霍,我们四爷也就要怎样挥霍,可是这怎么行呢?我父亲挥霍的是大坂公司的 钱,你四先生身无一技之长,又不出去做事,谁有这么多的钱供你挥霍呀?他不懂 这个道理,他以为全是侯姓人家的后辈,挥金如土,人人平等,谁也不能含糊。 何况我家祖父辈上,兄弟几个还是分家不分财,为什么不分财?我们家没有田 地房产,没有固定财产,就无产可分,日常的花销,曾祖父大人留下的一笔存款, 就足够各房里的种种用项了。当然,这只是指各房里的正常开销,吃喝嫖赌,不在 其中,那不属开销,那是败家。 偏偏这位四先生就不走正路,直到如今我也不认为我的四叔有多么坏,但他不 本份,他总想天上掉馅饼,还不是掉—般的馅饼,是掉大馅饼,掉油滋滋、香喷 喷、热乎乎的肥馅饼。就这样,他带着一笔钱,下赌场了。 赌钱,中国人本来不需要专门的赌场,随时随地,三三五五,凑齐了手,就是 一场赌博,赌本可大可小,从一支香烟,到一个亲生女儿,什么都可以做赌本,而 且输了不许赖帐。赌桌上才见真君子,赖帐的不是黄脸汉子,算不得是炎黄子孙。 只是待到我的先父大人将他的四弟接回家来的时候,我的四叔已经是负债累累 了,欠债不要紧,咱还。还不起啦,哥哥,就是侯家把全部家财都拿出来,也是抵 不上这笔赌债了。你输了多少?我的老爸向他的四弟问道。“说不清了,反正就是 把金山银山搬出去,也就是顶多还上一半。” “好一个孽障,你比我还荒唐,你真是我的好弟弟,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侯家 是不愁没有好后辈,我的老四!” 头一遭,我的老爸犯了愁,“败家了,败家了!”一头扎进小的儿房里,我的 老爸就不停地唠了起来,何以我的老爸就这样怕败家呢?你想想呀,这家若是让别 人败光了,我的老爸又该败什么去呢? “出什么事了?”小的儿见我的老爸犯愁的样子,这次有点动容,不像往次那 样,小和尚念经,穿皮不入内,当即向我的老爸问着。 “嗨,这回算是真的败家了,谁也没有办法了,没想到,门第显赫的侯姓人 家,就这样一夜之间给败落了,倾家荡产了,一文不名了,完了,变成穷光蛋了, 我看,你也要过几天穷日子了,别充什么姨太太了,回梨园行唱戏去吧!”我的老 爸垂头丧气地说着。 “怎么,出人命官司了?”小的儿见我老爹说话的神色不像是开玩笑,便也就 开始有点紧张了。按照当时的一般情形,一户富绅老财,若会在一夜之间破产倒 霉,第一种可能是遭了土匪的抢劫绑票,家中的重要成员被土匪绑走,价钱开出 来,多少多少万,要钱还是要人?走投无路,只能倾家荡产凑钱赎人。何以不去告 官?去警察署报案,请官方派防暴警察去捉拿土匪归案,既不致破产,又为民除 害,岂不一举两得?只是不然,事情决不像人们想的那么容易,告到官府,确确实 实还真是没有不能破的案,当然,你要花钱。花多少钱?比土匪出的价钱还要高, 高多少?因人而异,如果官方看着你这块肉肥,有时候他们出的价码,比土匪要高 出两倍,还其中有分教,因为土匪收了你的钱,自己放腰包里也就是了,官家拿了 你的钱,还要拿出一份来去孝敬他的上司,你说他不多要出一份来行吗?那么,除 了挨绑票之外,还有什么飞来横祸会使一户人家破产呢?人命官司,有一个人出来 告你害死了人命,吃官司吧,到最后,即使是不偿命,也要倾家荡产,那就算是一 败涂地了。 被小的儿问得没法,我的老爸就将他四弟在赌场输钱的事,一五一十地对小的 儿说了,小的儿一听,当即也是傻了,“完了,这个家算是败了,树倒猢狲散,赶 紧各自想办法吧。” 只是,约莫是到了下午,小的儿也不知怎么一下看了一眼日历:“哟,明日就 是鬼节了!”突然间,她叫了一声。 “鬼节又怎么样?莫非你也有亲人要寒衣不成?”旧历九月十三,鬼神要寒 衣,各家各户要给死去的亲人烧纸锞,每一个大纸包上,都要写上死者的名字,我 们家是大户,去世的族人极多,每到鬼节烧纸锞的时候,几十个火堆,那也是颇为 壮观的,常常是大门外人山人海,看老侯家烧纸锞,也是天津卫的一大人文景观。 因为我们家烧的纸锞,有纸人、纸马、纸牛,到后来还烧过几辆纸汽车,因为我们 都坐上汽车了,死去的先人们没有汽车坐,实在也是不孝。 “赶紧把四弟叫来!”突然,小的儿似有了锦囊妙计,风风火火地就让我的老 爸去找他的四弟。 不容分说,我的老爸就把他的四弟找来了:“别犯愁了,也许你嫂子有办法 了。”听说有了办法,喜得我的四叔回头就往我娘房里跑,一下子,我爹把他抓了 回来:“是这个大嫂,你就听她的吧!” “四弟,这件事。你有什么打算?”小的儿先不说自己的主意,听四爷述说过 了事情的来龙去脉,这时,她才向四爷问着。 “嫂子,我有什么办法呀!要么是倾家荡产还赌债,要么要我去跳大河。”说 着,四爷的脸上一片愁容。 “果然四弟真英雄,依我看,你如今只有一条路好走了。”小的儿胸有成竹地 对四爷说着。 “嫂子,只要能想出办法来,就是刀山火海,我也敢去!”四爷拍着胸脯地对 小的儿说着。 “既然你听嫂子的,嫂子如今给你指一条明路,只是你要真有胆量。” “嫂子,你说吧,事到如今,无论是什么路也要走下去了。”四爷横下一条 心,他已是别无选择了。 “这样吧,明日是鬼节,明日凌晨子时,你到万国老码头,站到桥当中 “干吗?”四爷立时听得毛骨悚然,全身哆哆嗦嗦地就向小的儿问着。 “那还用问吗,往下跳呀!”小的儿说得如此轻松,连我的老爸都打了一个冷 战。四爷当时的神态。那就更可想而知了。 “跳下去之后呢?”四先生瞪圆了一双眼睛问着。 “跳下去之后的事,你就不要管了。”小的儿坦然地说着。 “好一个小老婆玩艺呀!”四先生急了,立即他一蹦三尺高,冲着小的儿就是 喊了起来,“我都到了这步田地,你还看我的笑话,天理良心,你不得好死!大 哥,你真是瞎了眼了。我大嫂这样好,你偏偏从外边领进来这样一个妖精,倒霉 吧,大哥,迟早有你后悔的那一天,这个狐狸精,就是我变成了鬼,我也饶不了 你!”喊着骂着,四爷回身就往外走。这时,只听小的儿在后面说道: “不听我的,我可就撒手不管了。” “有你这样管的吗!”四爷还回过头来骂着。 “四儿她娘。”我的老爸总是这样称呼小的儿,因为四丫头是小的儿生的, “想不出好主意来,你不该再拿他开心,他已经是走投无路之人了。” “谁说我想不出好主意来?是我想出来的主意没人听。”小的儿自然要分辩。 “算了吧,你那是好主意呀?”已经走到门口的四爷,又回过头来说道。 “算了,既然你说我不出好主意,那你就自己想办法去吧。”小的儿似是生气 地说着,然后便狠狠地把门关上,又把我的老爸撵出去,一个人坐在屋里,再也不 出声了。 到了晚上,四爷坐不住了,他到小跨院找到小的儿,可怜兮兮地问道:“嫂子 真是有好办法吗?” “不是对你说过了吗,办法只有一个,跳河!” “我跳!”四爷终于同意了,“我明白嫂子的意思,我一个人死了呢,那笔赌 债就算是一笔勾销了。我若是不死呢,一家人都要跟着吃亏。” “随你如何想吧。”小的儿也不争辩,她只是和颜悦色地对四先生说:“当然 要有个安排,一定要在鬼节的子时三刻,一定要在万国老铁桥上边。” “换个别的地方不行吗?”四爷问着。 “听我的,还是听你的?”小的儿已是有些不耐烦了。 “听嫂子的,听嫂子的。”四先生忙着点头答应。 “听我的,你就按我说的去做,鬼节的子时三刻,你要坐一辆胶皮车,直往万 国老铁桥上走,一面走,你还要一面哭喊,我可活不了啦,我可活不了啦!车子到 了万国老铁桥上,你要一轱辘从车上跳下来,跳下车来之后,你就直往桥上跑,跑 上万国老铁桥你就直往大河里跳,有话在先,这时你可是不能有一点犹疑,倘你一 想到死在眼前了,一犹疑,回头一看,那可就一点也不灵了。” “好吧,嫂子,反正我是走投无路了,但分有一点办法,我也不能拿自己的小 命儿唱鬼吹灯。积德行善,嫂子,就看你的品性了。看着四弟死得可怜,嫂子你给 四弟把尸体收起来,拉回祖坟,打个穴位埋了。若是嫌四弟不成器,你就装做不知 道,等着河水把我冲到海里去吧。”说罢,四先生抽了抽鼻子,然后就呜呜地哭起 来了。 小的儿再也不说话了,她只是将四爷打发走,便又装模做样地缝她的衣服去 了。倒是我的老爸有点不放心,他还是向小的儿追问着: “到底你这只葫芦里装的是什么药?” 小的儿低头不语,似是她已经做了妥切的安排。 如此这般,四爷只能往小的儿给他画的圈里跳了。按照小的儿说的那样,鬼节 的子时三刻,四爷坐在一部胶皮车上,我可活不了啦,我可活不了啦,一面哭着一 面直奔万国老铁桥而去。坐在车上,远远地看见万国老铁桥了,四爷腾地一下子, 就从车上蹦了下来,蹦下车来,他头也不回地直奔桥上跑去,在他后面,车夫一阵 风地追了上来。“先生,你不能寻短见呀!”跑着,喊着,两个人就上了万国老铁 桥。也许是四爷一时想不开,真的是不想活了,据拉车的后来说,四爷就像是发疯 一样,一口气跑上万国老铁桥,咕咚一下,他就把半个身子探到桥栏杆外边去了。 “少爷回心!”恰正在四爷的大半个身子就要悬空而起,眼看着人就要跳下河 去的时侯,突然,也不知是从什么地方跑过来一个老头,一把就将四爷给抓住了。 “混蛋,你不要救我!”似是四爷真的不想活了,他一挣扎,居然从老人的手 里蹦起来了。 当!狠狠地就是一拳头,不容分说,老人就把我们四爷给打蒙了。“来人哪! 给我把这位小爷抬回家去!”当即,这位老人便大声地把跟随在他身后的人,唤了 过来。 老人姓洪,苍苍的白发,半尺的白胡须,鹤发童颜,看上去精神抖擞,是一个 极有身份的人。 “宝贝儿,怎么了,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万万不可轻生呀!”将四爷抬回家 中之后,这位老人对我们四爷说着。 “大伯,你老就成全了我吧,我是一个活不下去的人了。您老救得我一时,您 老救不了我的一世,我是一个天地不容的人呀。”说罢,我们四爷还真就呜呜地哭 了起来。 “无论你怎样为天地所不容,今天遇到了我,你也就算是死不成了。对你明说 了吧,我洪老九原本是天津的赌王,手下四条人命,每年鬼节的子时三刻,我到万 国老铁桥上边来搭救人命,有时候碰上了,也有时是一连几年白跑。白跑腿好呀, 这是天老爷宽恕我,不派冤魂来拿替身,你要知道,冤魂下界,拿不到替身,他们 就要来拿我,我伤天害理,手里边有四条人命呀。托祖上的阴德,我已经救下三条 人命了,再救你一条性命,我就赎清罪孽,可以从此吃斋念佛去了。”洪老九说明 了原委,我们四爷这才在心中暗自钦佩他嫂子的神机妙算。 “洪九爷,您老还是放我去死吧,救下我一条命,抵不上我的赌债,过不了十 天半月,我还是要投河上吊,多活一天,不过是让我多‘现’一天,您老还不如早 早地让我清静一天去了呢。”我们四爷虽然看出一些眉目,但他表面上还是要死要 活地跟洪九爷耍迷魂阵。 “得了,宝贝儿,就别跟你洪九爷装大头蒜了,一准是背后有高人指点,若 不,你也不会把时辰掐得这样准,过了鬼节夜半子时三刻,想让我救人,那就要等 到明年的今天了。有话你就直说吧,我的宝贝儿。”我们四爷见这位洪九爷原来是 江湖上的人物,嘛事也休想绕乎他,捡便宜给了一条人命,老老实实,他只得把事 情原委对洪九爷说清了。 “爷!”我们四爷已经把洪九两个字给省去了,直呼一个爷字,表示自己的一 份孙子德性,“是这么一回事 “闲话少叙,咱们是开门见山。痛痛快快对你九爷说,哪道堤坝下的岸?哪个 码头上的船?哪条河?哪道湾?哪个漩里把船翻?你跳的哪块板,抱的哪棵杆?哪 路神仙把路拦?你一共输了多少钱?” 我的天爷,满嘴的黑话,我们四爷当即就蒙了,莫怪自己输钱呢,连起码的知 识都没有,愕往河里蹦,不倒霉才真是见鬼呢。 “爷,您老听我细说吧!”咕咚一声,我们四爷当即给洪九爷跪在地上就磕了 三个头,先谢过他的救命之恩,然后才把自己在赌场里翻船的事,向洪九爷仔细地 述说了起来。 “南门外大街,义和老店,头道院卖饭,二道院住店,三道院喝茶听书,小九 成说的是《水浒》传……” “行了行了,你就别往下面说了。”立即,洪九爷打断了我们四爷的叙述,不 等四爷往下说,洪九爷便替他说了起来:“迈步你就走进了四道院,东厢房里是宝 局,西厢房里骰子,南房的麻将牌,北房里的小牌九,一翻两瞪眼。说说吧,你是 在哪间房里呛的水,你又是在哪间房里翻了船?” 小牌九,一翻两瞪眼,我们四爷总是要一口吃个胖子,最爱走钢丝绳,哪种游 戏简便,他就玩哪种游戏。 “输在哪张牌上?”洪九爷问道。 “毙十。”我们四爷回答说。 “废话,好歹有一点,能输得倾家荡产吗?”洪九爷打断了我们四爷的话。随 后,洪九爷又继续问着:“他给你配的什么牌?” “二板加长三。”没错。正好是十个点,死牌。 “呸!狗食!”冲着我们四先生,洪九爷就吐了一口唾沫,“他给你配那种 牌,你还不跟他翻车?连进门的规矩都不懂,你也敢上阵耍钱?” 我们四爷不吭声了,低头认罪,他接受专家训斥。 “罢了,谁让你小子有运气呢?正好我手里欠下的四条人命,已经救上了三 条,你正赶在了最后一笔人命债上,就这一回,这次我把你救出来,倘你不知悔 改,下次再赌输了,不等你跳河,我就把你往大河里踢,听见了没有?” “九爷,只要您老人家这次救我一命,我若是不知悔改,我就是小狗子。”我 们四爷指天发誓,表示他从此真要弃恶从善了。 半个月之后,我们四爷回来了,兴冲冲闯进我们家大门,放开嗓子喊了一声 “大嫂!”径直就往小跨院里跑,我母亲迎出来,还要向他问话,谁料他连看也不 看我母亲一眼,一头就钻进小跨院去了。好长好长时间,我们四爷才又是鼻涕又是 泪地从小跨院里出来,这才想起进我们屋,给我母亲请安,我母亲当然不高兴,狠 狠地把门一摔,任我们四先生如何在外面敲门,也是不给他开门,让他吃了一个闭 门羹,“我不是你的大嫂,你的大嫂在后边小跨院里。”明明是我母亲嫉妒了,反 倒把不是拍在我们四爷身上。 当然,母亲也想知道我们四爷是如何赖掉这笔赌债的,据说,也没什么太离奇 的情节,就是洪九爷把他又带去了那家赌场,什么话也不说,只是在一旁看着我们 四爷继续下赌,赌着赌着,我们四爷就又碰上那个倒霉的毙十了,这时候只见人家 洪九爷把庄家手里的牌一把抓了过来,立时,场里就乱成了一团。“老前辈,老前 辈,怎么还劳动您老人家亲自出山,真是有罪有罪。”说着,一大帮人就把洪九爷 给拥到后边去了。 何以赌场东家就这样怕洪老九呢?因为洪老九手里捏着的那两张牌,是两张二 板,因为,赌场里的规矩,抓毙十不许亮牌,把毙十亮出来,那是存心闹事,当场 就是一顿臭揍,你受得了吗? 可是,如今半路上杀出来一个程咬金,一把抓走了东家的牌,甭问,不是门里 人,他没有这么大的胆,赶紧让到后院:“有话好说,老前辈,不就是这个孩子翻 船了吗?好说,一笔勾销,洗手走人。下次……” “下次?下次他若是再登这个门,你就替我砸断他的双腿!” 就这么着,我们四爷算是起死回生了,你说说他能不念小的儿的救命之恩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