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四先生回来之后,一头扎进自己的院里,哪里也没去。我奶奶让人捎过去话 说:“告诉老四,就不必各院里走动了,全都败了,一败涂地了。” 四先生一笔赌债,倾家荡产,侯家已是穷困潦倒了,虽说还没有到一贫如洗的 地步,但已然只剩下一个空门楼了。侯家败落的第一个迹象,便是大帐房没有了, 大帐房里的钱全用完了,还留个空帐房有什么用呢?奶奶说,就把大帐房里的先生 辞退了吧,谢谢他们这些年的辛苦,等来日吧。也许侯姓人家还有个东山再起的时 候,到那时,一定再把几位先生请回来。没有了大帐房,侯家实际上就算是散了, 各宅各院里各过自己的小日子,大户人家也就只是一个空摆设了。 侯姓人家败落的第二个象征,那就是把男女佣人全都辞退了,其中也包括母亲 从外婆家带过来的随身佣人,这些老佣人离家而去的时候,那是比小的儿离家出走 的情景要悲壮多了,一个个哭哭啼啼,过了这房,又去辞那房,临走到大门口时, 还大声地和院里说话:“大少奶奶,等老太爷回来,可得把我们找回来呀!”母亲 答应着,早已是泣不成声了。 当然了,俗话说,瘦死的骆驼比羊肥,虽说侯家是不行了吧,可表面上的架子 还是不减当年的,我前面的两个姐姐,照常在中学读书,要知道这在当年,可不是 一件小事,我的哥哥又是在一个贵族中学上学,三个人加在一起的用项,据说已是 非常可观了。这样,为了减轻一点开支,我母亲就在我身上打主意,打什么主意 呢?就是转学呗,把我从原来的贵族小学转到公立小学去,无所谓,我早就在贵族 小学呆腻了,男学生女学生,一个个全赛是得发瘟疫的鸡似的,挨一下碰一下,他 就叫喊,就像是捅了他一刀似的,我早就恨透了他们,滚他的蛋去吧,今天爷可要 走了。只是小四儿不好办,那时候公立小学不招女学生,即使有一处公立女子小学 校,也是离家太远,母亲说让小四儿一个人去那么远的地方上学,来来去去的不放 心。无奈,就仍然让她留在贵族小学里吧。 “四儿”,一天母亲把小四儿找去,万般做难地对她说,“咱们家虽说是不行 了,可是娘不会委屈你们的,吃的喝的,还不到为难的时候。只是呢,有的地方, 孩子就该体谅做母亲的了,别的我倒也没有让你们节省的地方,只是呢,这小学坐 的车子,从今后就没有了,你也知道,咱们家把私家的车子全辞退了,你们上学 呢,就要走着来去了。”小四儿没说话,可是也没点头,母亲自然也是知道的,在 这私立贵族小学读书,读书是假的,比排场是真,一帮小崽子们,从早晨去学校的 路上就开始比,比穿戴,比皮鞋,比书包,比皮球,而且,最是可恨,这帮小崽子 比洋车,比跟在洋车后边的佣人,更有的谁也比不了,人家宝贝坐小汽车上学,别 看光是三年级,他就上了整整三年,比的是个派儿。所以,母亲如今要省了小四儿 的车子,这可真和被别人知道她是小老婆养的还要难为情,小四儿虽然不说话,但 她的心里在想什么,我是十分清楚的。 就这样,我们全家人的生活都随着发生了不少的变化,而此中最能适应这场变 化的,当属是我,我自从转入公立小学之后,竟一下子变得聪明了,不光教师讲的 我全会,就是连教师没讲的,我也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居然也全会了,头一年期 末考试,出乎意料,我居然考了个第一名,我娘说,你看这孩子,天生就是过穷日 子的材料,再让他在那所学校上二年,非把他上成个傻蛋不成。其实,母亲不知 道,就是在公立学校,到最后,我还照旧是一个大傻蛋,当然,这是后话。 转入公立小学之后,再回过头来看那些贵族小学的学生,自然,就觉得他们可 怜了,功课不算太重,闲事堪谓不少,动不动地便是春游呀,同乐呀,制服呀,校 庆呀,反正就是变着法地要钱。小四儿哩,当然不算不懂事,可是有许多统一的活 动,她也不能不参加。参加怎么办?钱呗,伸手向娘要钱呗。 说老实话,我就是在这点上对母亲有意见,小四儿她不是咱的亲骨肉呀,干吗 要在她身上花这么多钱?有好几次,母亲是回到外婆家为小四儿的上学弄钱去的, 弄来钱,还要向两个姐姐先做工作,要向她们说清,你们两个是娘亲生的,受点委 屈是应该的,小四儿不是亲生的,慢待了她,外人要说话的。嗐,娘,不就是给小 四儿添新衣吗?我们有旧的就行,让她照旧摆小姐架子吧。只是娘可别看错了人, 知人知面不知心,家狗穷得团团转,野狗穷了不认门。娘说你们少多嘴多舌的,念 好了书,比什么都强,瞧人家小不点,就是有志气,家里有钱的时候,上学光知道 玩,现在,发愤读书,这才是出息呢!母亲说的这个小不点,就是敝人,有出息没 出息的大家是自有公断的,反正我自己认为,若不是家道败落,说不定我也要学坏 的,太坏了,我也没有那么大的本领,反正往家里领个人呀什么的,那是说不准的 事。 反正母亲就是这样了,吃的穿的用的玩的,一切都是小四儿享受头份儿,基本 上比我高半级,比我的两个姐姐,至少要高出一级,跟我哥哥那是不能比呀,我哥 哥有外婆家特供,甚至比败家之前还要高出一些,外婆有指示,满足大外孙的要求 就是我最大的幸福,一切你们就看着办吧。于是在我们家里,就出现了两个特殊的 人物,他两个与我们的家境无关,彼君子兮,不素餐兮。他两个不陪着我们一起受 穷。 可是,就这么着,到最后,小四儿还是给穷跑了。 那是一年的暑假,三奶奶院里来人送话,说是三奶奶日子过得冷清,要接过一 个孩子去做伴儿。谁去呢?大姐二姐不去,哥哥人家早就被外婆家接走了,我说我 去,娘说你老实地在家里呆着吧,你三奶奶家还经得住你去造反?那,谁去呢?众 望所归,小四儿去吧。在家打点打点,小四儿就跟着人过去了。 小四儿在三奶奶房里住了整整一个暑假,四十五天,这当中她也回来过,但是 回到家来,她有点心神不定了,只是各处匆匆地去看过,然后便忙着要走,我亲眼 看小四儿走的时候是蹦着跳出大门的,看来,三奶奶院里,想必是待她很不错呗。 暑假结束,小四儿回来了,我的天爷,人家孩子带回来了那么多的衣服,还有各种 各样新鲜的物什,让人看着真是眼红。 三奶奶为什么对小四儿这样好?也许是三奶奶觉得对我们不起,连累得我们一 起受穷,所以就在小四儿身上做点补偿。真这样当然也好,小四儿那些穿的用的我 也用不上,由她装阔小姐去好了。但是,一天,是我的二姐向母亲报告了一个惊人 的消息,二姐说,她亲眼看见,小四儿去学校的路上,坐着洋车。 娘蒙了,家里的车子早就没有了,路上雇车,娘说没有给她钱,这不可能,你 必是认错了人。二姐姐当然不服气,她说:“娘,我若看错了,你只管罚我就 是。”娘还是说不可能。二姐姐说,那就让小不点暗中跟几天,娘说那更不行,小 不点一贯无中生有,能把没根无本的事说得有枝有叶的,让他暗中跟踪,他准能编 出离奇的故事来。 那,怎么办呢?娘把小四儿找来,娘说从明天起,娘亲自送你去上学,小四儿 当即就慌了手脚:“娘,我不用您送,您已经太累了,我一个人走,没事的。”娘 说不行,一定要送,去那样的学校,人家都是佣人送,咱们家的佣人辞退了,娘就 亲自送你,同学面前也有的话说,只说是娘不放心佣人,一定亲自送才行。 从此,小四儿每天由母亲亲自送她去学校,到后来,小四儿终于走了,母亲才 对我们几个说,在小四儿上学的路上,就在离我们家不远的地方,母亲看见有一辆 洋车停在那里,见到母亲领着小四儿来了,那拉车的没有任何表情,就乖乖地拉起 车子走了,母亲还说,她注意着了,小四儿还在暗中向那个拉车的使了一个眼神 儿。这会是怎样的一回事呢?谁在暗中给小四儿定下了车子。 而且,事情又有蹊跷,小四儿每到星期五,就心神不定,星期六这一天,她最 高兴,早早地就起床洗漱,好不容易把一天的学上完,回到家来,话都顾不上说, 便忙着说要去三奶奶院里。去就去吧,派上个人,当然是我,反正天底下的倒霉 事,全都要落到我的头上。就这样,我把小四儿送到三奶奶的大门外,看着她走进 三奶奶家的大门,我才转身回来,这时候我哥哥早等得不耐烦了,人家外婆家正等 着大外孙呢,若不是我留下话说,你若是不等着我,我就把你和你们同学一起偷着 看卓别林的事,向母亲打你的小报告。这么着,纯属敲诈,哥哥不敢不带我一起去 外婆家。 星期日晚上,我们全都回来,小四儿当然也不例外,但是,只有小四儿回来之 后,无精打采,问她怎么不好?她只说是不舒服,不舒服你就早早地睡吧,她又不 去睡,小老婆养的玩艺,不长本事,光长毛病,迟早有你叫苦的那一天。 而且,母亲说,第二天吃早饭的时候,她看见小四儿皱眉头,怎么家里的饭就 这样难咽?母亲说不对,带上我,一天晚上,我们来到了三奶奶家。听说大少奶奶 过来了,三爷爷和三奶奶就已感到有些紧张了,因为,大少奶奶是平时请不到的人 物,无事不登三宝殿,大少奶奶必是为什么难事来了。 在三奶奶房里,我才第一次看见母亲的大少奶奶架子,按道理说,在三奶奶面 前,母亲是小辈儿,侄媳妇,那是要有板有眼的。但是,母亲是长门长媳,她就是 侯姓人家权力和财富的全权代表,摆一下架子,那是谁都要敬畏三分的。大大方方 地走进三奶奶房来,母亲一步就坐在了正位正座上,三奶奶当然心里有数,她更是 知道自己是做了什么对不起母亲的事的,不等母亲说话,三奶奶便满面赔笑地迎了 上来:“总说请大少奶奶过来说话,又总是怕大少奶奶太忙,如今的家,该更是难 当了吧?” “富日子富过,穷日子穷过,这倒也没有什么好当不好当的,只是常言说,穷 家不怕贼,穷家只怕鬼。”母亲说着,一双冷冷的眼睛直视着三奶奶,三奶奶心中 有鬼,只能避开母亲凌厉的目光,低头不语,等着听母亲还有什么话说。 “三婶婆”,不等三奶奶说话,母亲又接着往下说,“若说是谁家受了谁家的 连累,那也就没有意思了,本来是一家人,同舟共济,相依为命,一笔写不出两个 侯字来。只是呢,人总得讲点良心的,以怨报德,不也是太不仁义了吗?” “哟,”不等母亲的话说完,三奶奶便忙着把话接了过去,“大少奶奶这可是说的 什么话呀,他三爷爷,还有我们院里的老四,更有我,成天累日地念叨大少奶奶的 好呀,我们真把大少奶奶看做是救命的恩人呀!说到以怨报德呢,我想大少奶奶必 是指的小的儿的事,不过呢,大少奶奶若是肯听你三婶娘的一句话,三婶娘就对你 说,不是自己的亲骨肉,那颗心是焐不热的。” “三婶娘这是从何说起呢?”母亲故做不解问着。 “明说了吧,我说的就是你们房里的小四儿,大少奶奶拿她当亲生女儿一般地 养着,大少奶奶腰缠万贯的时候,儿是儿,娘是娘地过着,眼看着家境败了,人家 可就心活了。那还是那年放暑假的事,小四儿住在我这里,一天早晨,你猜人家孩 子问我什么?人家问我,三奶奶,我若是找那个小的儿要点什么,她不能不给吧? 噢,我明白了,这孩子是受不住穷了。也正好就在这时,宋燕芳托人带过来了话。 说就是想见见她的亲生女儿,做件积德事吧,我倒也没想这会有什么节外生枝的 事,就让我们老四带上小四儿见宋燕芳去了,你猜怎么着,大少奶奶,我可不是挑 拨你们母女的情感,人家小四儿一见到宋燕芳,母女两个人抱在一起就放声地哭了 起来,大少奶奶,你的这一番苦心真是白费了。” 三奶奶的叙述,肯定是文过饰非,我在一旁听着,真为她捏着一把汗,我想, 娘听过三奶奶的叙述,一定要追问她许多细节的,譬如小的儿是如何提起要去看小 四儿的?以及小四儿又是如何向小的儿述说家里这些日子的变化的?由之,小四儿 上学坐的车子是谁花钱雇的?而小四儿每次在外边又是跟着小的儿去哪些地方?等 等等等,肯定要有好多的问题。但是,出乎意料,母亲听后什么话也没说,突然地 她站起身来,领着我就往外走,这一下倒把三奶奶吓坏了,她忙着在后面追着,还 大声地对母亲说着:“他大嫂,你可是要往开处想呀,这一家上上下下你全对得 起,小四儿这孩子自己没志气,不是你慢待了她……” 只有母亲一句话也不说,她领着我匆匆地走出三奶奶的家门,头也不回,一直 就回到我们家来了。进到门来,母亲没有回房,拐个弯,母亲进了七婶娘屋,正 好,七婶娘正在给她刚出世的孩子做小衣服,见到母亲便忙起身迎接。 “七弟,”母亲和七婶娘说了几句家常话,随之便招呼过七叔来,极是严肃地 对七叔说:“有件事要劳烦你去办一趟。” “行!”七叔对母亲的吩咐历来是言听计从,也不问是什么事,便一口就答应 了下来。“这就去?”七叔还问了一句。 “你随我来一趟吧。”母亲也没有说是要七叔去办什么事,便让七叔跟着走了 过来,来到我们房里,母亲匆匆忙忙地收拾好了一个包裹,然后才把小四儿唤了过 来。小四儿是何等精明的人呀!她走过来一看,咕咚一下,便给娘跪了下来: “娘,饶了孩子这一回吧,以后孩子再不去小的儿那儿了。”说着她就抽抽地 哭了起来,跪在地上的身子还一个劲地哆嗦。 一把,娘就把小四儿拉了过来:“孩子,娘疼你,爱你,娘从来就把你看做是 亲生女,只是娘怕委屈了你,就算是你替娘分担点家务,这几年,先求你去外边住 些日子,等咱们家的日月一好起来,娘一准派人把你接回来。” “娘!我不走!”哭着喊着,小四儿一头扎在娘的怀里,死乞白赖地和娘厮 缠,只是娘的决心已定,她一点也不被小四儿的恳求感动。 “把他们也都找来。”娘对我说着,当即我就把两个姐姐和我的哥哥找了过 来。这时母亲将小四儿拉起来,又把她搂在怀里,这才对我们说:“你们姐弟五个 全在这里,天下只要还有一个‘侯’家,你们五个就是亲生骨肉,一个人成就了大 事业,姐弟五个就一起扬眉吐气,一个人做了见不得人的事,姐弟五个全脸上无 光,这就叫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姐弟手足,全是娘身上的肉。小四儿,你跟着你 七叔去吧,娘只有一句话,别跟她学戏。” 当然,又是一场骨肉离散,小四儿哭,母亲落泪,两个姐姐两头地劝,哥哥面 色严肃,猜不透他在想什么,类如日后的阶级斗争,拥护和反对都包容在一张脸 上,只有我无动于衷,泰然处之,生死轮回,福祸相依,一切全都是天意,你和他 犯拧不管用,倒不如听之任之,怎么着也是活。 就这样,七叔带上我,当然更要带上小四儿,雇上一辆车,我们就直奔皇宫饭 店而去了。去皇宫饭店做什么?找宋燕芳女士去呀,宋女士今非昔比,唱红了,发 了,抖起来了,天津卫,说说道道,人五人六的了,当然,人家要住在皇宫饭店里 面。 走进皇宫饭店,我的天爷,就连我这见过世面的人,都看着犯傻了,这皇宫饭 店那个亮呀,从楼下往上走,一个灯泡连着一个灯泡,墙上,屋顶上,全都是灯, 照得楼上楼下贼亮贼亮的,而且那许多灯泡还轮着圈地变色,照得人脸一阵红一阵 绿的,活赛是进了盘丝洞。果不其然,还真有妖精,画着黑眼圈,涂着红嘴唇,怀 里抱着小叭狗,我本想伸过手去摸摸小狗,可我知道这里面的规矩,对女人不能动 手动脚,你说是摸小狗,她诬陷你是要摸她,无论年龄大小,反正你是男人,跳进 黄河洗不清,咱别找麻烦。 七叔真有本事,三问两问,他就把宋燕芳女士的住处问出来了,这在皇宫饭店 可不是件容易的事,来这里找人不能说找某某某,更不能问别人他在哪里住,来这 里找人先要说是找多少号房间,再要说出这房间里住的是何许人,然后,茶房才给 你通报,里边传出话来,说进来吧,这才让你往里走。我七叔何以就有这么大的本 事呢?我七叔有“谱”,相貌不凡,看着就像是大学校长,谁都不敢问他来找谁, 只说了一句找小燕芳:“随我来吧,爷。”就有人把我们领上楼去了。 一走进宋女士房间,呵!真阔气,绝对的总统套房,一间房套着一间房,先是 一老女人走过来将小四儿领过去,然后又是一个茶房过来接去了七叔的外衣,我没 有什么要人侍候,一伸手,接过来一沓条巾,不错,没拿咱爷们儿不当人看。 过了一会儿,宋燕芳从里面出来了,一见宋燕芳,七叔没有先说话,倒是我先 冲着宋燕芳说了一句话:“行呀,混得不错呀!”宋燕芳装做没听见,七叔从后面 拉了我一把, 宋燕芳见到七叔也没有多说话,倒是她一把拉过去小四儿,两个搂在一起便哭 了起来,也算是骨肉团聚吧,咱看着不是高兴吗?小四儿哩,哭了一会儿,觉得有 点不好意思,暗中冲着我看了一眼,我没理她,只从嘴角处流露出一丝轻蔑,我早 把你看透了,装的什么蒜? “真要感谢大少奶奶的恩情呀,我跟了侯家多年,没什么苛求,只想身边有个 姓侯的人,又是我的亲生骨肉,这样我就时时想着自己是侯家的人。七先生回去代 我们母女两个向大少奶奶道谢,说我们一生一世也忘不了大少奶奶的恩德。” “行了,该办的办完了,该说的话也说完了,我们走了。”说这话不是七叔, 是我!多大的胆量,多清楚的界限,从小我就不是个凡人。 七叔呢,当然还要对小四儿说几句话:“你呢,先住在这里,几时想家,只管 回家去住些日子,过个把月,我也来看你,你娘嘱咐过你了,好好念书。”“等 等,”说着话,宋燕芳拉开抽屉,从里面取出一大叠钱,一伸手,她就塞在了我的 手里:“给你,带上吧,随便买点什么东西吧。”我当然知道这是对母亲的感谢之 情,给我零用钱,不能给我这么多。 这时,就看我的觉悟了,当即,我把钱接过来往桌上一放,然后便酸溜溜地说 道:“你唱戏赚来的钱,不容易,留着自己用吧。” 没想到,我这句话刺疼宋女士,一赌气,她接过钱去,顺手就扔回到了抽屉 里,随着还不怀好意地说了一句:“那就等着花你念书赚的钱吧。” “念书赚钱就更不容易,连亲生父母都养不起,不三不四的,就更别指望 了。”不甘示弱,我当然要反唇相讥,不过是要表现一下我的水平,让她也长长见 识,侯家的后辈,只九岁,就是这个水平。 七叔知道我的小脾气,闹不好,我有可能撒野的。赶紧,说上句告辞的话,领 着我就往外走,宋女士当然要追着送出来,一面走,还一面和我七叔说话,小四儿 呢,还和我套近乎,这个那个地呀和我说话,我不答理她,只是最后在她的耳边说 了句悄悄话:“小老婆养的!”然后,放开脚步就跑,怕她咬我。 眼看着我们就要从屋里走出来了,突然,只听房门从外面被一个人用力地推了 开来,兴冲冲,外面的人就大声地说起了话来:“大嫂!果不其然,那个王丝丝小 姐跟上刘市长走了,这次我大哥说只一心跟着大嫂过了。” 宋女士一听声音不对,她还要把我们往屋里领,只是来不及了,一个大步,外 面的人闯了进来,险一些和我们撞个满怀,“啊呀!”一声喊叫,你猜是谁?四先 生。 “七弟!”四先生一时惊慌,手足无措,他已经是失魂落魄了,嘴巴哆嗦了半 天,他才唤出了声来。 “你还知道有我这个七弟?”七叔当即沉下脸来,毫不客气,当面冲着四先生 就责问了起来:“你来这里做什么?” “没事没事,我不过是从这里路过,就顺便进来看看。”四先生语无伦次地说 着,一双手用力地抓着裤子,汗珠已是渗出了额头。 “有事没事的你也不必对我说,咱两个一起回去见大嫂,你不是向见到这个人 叫大嫂吗?你就回家见见真大嫂,看你该如何称呼。”七叔觉出此中一定是有什么 见不得人的事,便拉着四先生要回家。 “七先生想得多了,”宋燕芳赶快过来解围,满面赔笑地对我七叔说,“出来 这么多日子,他来看看我,也算不得是什么非法的事,与人方便,自己方便,得让 人处且让人,再说在七先生的身上,我也是有恩德的人呀!”。 显然,宋燕芳是要收买七叔,只是她看错了人,我七叔那是何等刚烈的人呀! 义正辞严,他就向宋燕芳说道:“宋女士,亏你还在我们侯家住了这许多年,原来 你一点道理也没有懂得,在我们侯家,名要正,言要顺,恩德总是记在正根正本的 帐上,当年,你以为在我身上出了点主意,你也就成了我的恩人,其实根本不是那 么一回事,成全我们的,只能是我们的大嫂。没有大嫂的话,你又有什么身份去北 京请华竹王家的老太太来天津看戏?不是看着大嫂的名义,王老太太又认得你是 谁?你呀,到底你是梨园班里的人,总以为谁挂头牌谁就可以称王称霸,在侯家大 院,那可是另有自己的家规的。还算你聪明,早早地出来了,若是赖在侯家大院不 走,活到老,你也是老在小跨院里。到那一天,你死在了小跨院里,连侯家茔园都 进不去,大奶奶看你可怜,发下话来,说是就在茔园边处找个地方吧,你还算有 福,没做野鬼,倘大奶奶不发话,你呀,连个埋你的地方都没有。明白这是为什么 吗?因为你是个小的儿,压根儿,你就不是个人!” 七叔声色俱厉的一番斥骂,骂得宋女士已是无地自容,她只是把她的小四儿紧 紧地搂在怀里,老羞成怒,又是咬牙切齿地狠狠诅咒着:“我恨你们,我要看你们 家败人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