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一米六的脆弱是工地上的笑柄,没有一个男人会这样脆弱:他不敢做梦,任何 梦都不敢做。如果有一夜做了梦的话,他早晨起来必定磨刀。刀整夜整夜地放在他 的枕头底下,做一次梦磨一回,做两次梦磨两回……你想想看这把刀有多快?有一 次,工头从他的枕头底下拿出这把刀,对他说:“一米六,你要这把快刀干什么用? 你也配用这么快的刀?我看你不如揪根树枝磨磨。” 工地上干活的人都是一米六的家乡人,家乡人的亲戚基本上也是一米六的家乡 人,这个城市里有许多一米六的家乡人,他们或在工地上干活,或在饭馆里、工厂 里、菜市场干活。女人都老实,男人们都不怎么安分。一离开土地,女人们就管不 住男人啦。个别的偷自行车、摩托车、阴沟的盖子,有时还会进入人家的屋子里偷 东西。如果被别人发现,他们就大模大样地说:“哎呀,走错门了。”他们对受害 者不具有人身危险,他们不是专业扒手,不在公交车上或商场里挖人家的口袋,他 们也不像有些外地人,在大街上抢女人的包。他们偷东西有点业余爱好的意思,有 点调剂生活的意思,更有一层意思:这是勇气的证明。偷一辆自行车,大致等同于 部落里的勇士割下敌人的一根手指,偷一辆摩托车等同于割下敌人的脑袋。 一米六从来没有偷过任何东西,他所有的家乡人都知道:一米六不是不想偷, 他是不敢偷。一个连做梦都害怕的男人,他敢偷东西? 一米六知道家乡人对他的鄙视,他决定先偷一辆自行车再说,那天他在一家超 市门口打开一辆自行车锁,骑到马路对面时回头一望,看见一个年轻的女人站在失 去自行车的地方发呆,他觉得事情变得有趣起来。他很欣赏这个女人脸上受伤害的 表情。她脸上的脆弱打动了一米六,他第一次觉得有人比他更弱。 一米六高高兴兴地把自行车骑回工地,他碰见的第一个工人问他:“一米六, 车子哪来的?”他回答:“借的。”所有偷来的自行车都是“借”的。那个工人就 走近来打量一米六的自行车,最后下结论:“这种自行车也值得借?”另外一个工 人说:“算了,他能借什么样的车?” 一米六在偷这辆自行车前,曾花了一段时间察看地形,还花了一些时间观察骑 车人的表情,他发现所有人都不是好惹的,直到那个被他偷了自行车的年轻女人出 现。应该说,这个女人看上去也是不好惹的。问题是,一米六与她冥冥之中有着千 丝万缕的联系,他看得见这个女人的脆弱。这个女人长着一张清水样的白果脸,五 官都是清清爽爽干干净净的。她走进超市的时候,一米六就看见她有点心神不宁, 她站在人行道上,把手放在胸口上,大大地喘了几口气才走进去。等到她出来,一 发现自行车没有了,那张白脸立刻灰了,连嘴唇都灰了。然后她就拼命地找,一只 手捂住嘴,好像无法接受事实的样子。这时候,一米六已经从马路对面过来,坐在 超市的门旁,贪婪地欣赏这个女人的一举一动。他头一次尝到猎人的滋味,虽然是 一个小小的胜利,但他已经极大地满足了。这一天,下着淅淅沥沥的小雨,一米六 的家乡没有这种淅淅沥沥的绵长的小雨,他从来没有在这种小雨中思考过,观察过。 腻人的小雨并没有妨碍一米六的嗅觉,他嗅到这个女人有一刻内心十分沮丧,沮丧 到几乎丧失了信心。一米六回来以后一直回味那个女人到达极致的沮丧,他信心十 足地想:“哼,女人啊!这就是女人。女人就是这种样子。” 一米六偷自行车的事很快便被他的家乡人忘得一干二净,他又是原先那个被人 嘲弄的一米六了,于是一米六又开始游荡在大街小巷。有一天,他走过秀园,看见 了那个勤奋烟杂店,同时他也认出了那个女人。一米六欣喜若狂,他终于找到一件 有价值的事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