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节:第三章童年教育(4) 四十九天之后,和尚果然又来找学徒了。人们告诉他学徒已经死了。和尚叹 口气说:" 可怜! 可怜!"和尚要看看棺材,大家就带他去看,他用手轻轻地把棺 盖从头至尾抚摸一遍,念了一声" 南无阿弥陀佛" 就走了。和尚走了之后,大家 打开棺盖一看,里面的砖头已经全部粉碎。 小孩子们全都竖起耳朵听这些故事,这些故事就是我们课外知识的主要来源 之一。 我们家塾里的先生,前前后后换了好几个。其中之一是位心地仁厚然而土头 土脑的老学究。他的命运多舛,屡次参加府试都没有考上秀才,最后只好死心塌 地教私塾。他的脸团团如满月,身材矮胖,一副铜框眼镜老是低低地滑到鼻梁上, 两只眼睛就打从眼镜上面看人。他没有留须,鼻子下面却养着一撮蓬松的灰色胡 子。碰到喝蛋花汤的日子,他的胡子上常常挂着几片黄蛋花。他的故事多得说不 尽,简直是一部活的百科全书。但是他的文才很差,我想这或许就是他屡试不中 的缘故。不过人很风趣,善于笑谑。他在有些事情上非常健忘,看过朋友回到家 塾时,不是忘了雨伞,就是丢了扇子。老是这样丢三落四究竟不是事,于是他就 把他出门时必带的东西开了个清单:烟管、雨伞、毛巾、扇。每当他告辞回家时, 他就念一遍:" 烟管、雨伞、毛巾、扇。" 冬天不需要带扇子的时候,他也照样 要按清单念扇子。有时候他也记得根本没有带扇子出门,有时却仍然到处找扇子, 他的朋友和学生就在暗中窃笑。 我童年时的知识范围,可以说只局限于四书五经,以及私塾先生和村中长辈 所告诉我的事。我背得出不少的古书,也记得很多的故事。因此我的童年教育可 以说主要的是记忆工作。幸而我生长在乡村,可以从大自然获得不少的知识和启 发。有一次,我注意到生长的皂荚树上的甲虫头上长着鹿角一样的角,这些角和 枝上的刺长得一模一样,人家告诉我,这些甲虫是树上长出来的,因此也就和母 体长得很像。不过我总觉得有点相信不过。我心里想,如果一棵树真能生下甲虫, 那末甲虫产下的卵也就应该可以作皂荚树的种好了。甲虫卵既然种不出皂荚树, 那么甲虫的角和皂荚树的刺这样相像一定另有原因。后来我看到一只鸟在皂荚树 上啄虫吃,但是这只鸟对于身旁长着鹿角的甲虫却视而不见。于是我恍然大悟, 原来甲虫的角是摹拟着刺而生的,目的是保护自己以免被鸟儿啄死。 河汊的两岸长着许多桕树,桕子可以榨油制蜡烛,因此桕树的土名就叫蜡烛 树。冬天里农夫们用稻草把树干裹起来,春天到了,就把稻草取下烧掉。一般人 相信,这种办法可以产生一种神秘的力量杀死寄生虫。事实上这件事毫无神奇之 处,只要我们在树干上扎上足够的稻草,寄生虫就只好在稻草上产卵,烧掉稻草 等于毁掉虫卵,寄生虫也就无法繁殖了。 在我童年时代里,这类对自然的粗浅研究的例子很多,举了前面的两个例子, 我想也就够了。 由此可见我的童年教育共有三个来源。第一是在私塾里念的古书,来自古书 的知识,一方面是立身处世的指针,另一方面也成为后来研究现代社会科学的基 础。第二个知识来源是听故事,这使我在欣赏现代文学方面奠立了基础。第三个 知识来源是对自然的粗浅研究,不过在这种粗浅研究的根基上却可以移接现代科 学的幼苗。如果我生长在草木稀少的大城市里,那我势将失去非常重要的自然训 练的机会,我的一生可能完全改观。每一个小孩子所具备的感受力、观察力、好 奇心,和理解力等等天赋,都可能被我童年所受的全凭记忆的传统训练所窒息。 我得承认,我并没有像某些同学那样用功读书,因为我不喜欢死记,我愿意 观察、触摸、理解。我的先生们认为这是我的不幸,我的个性上的祸根。 我喜欢玩,喜欢听故事。我喜欢打破砂锅问到底,使大人感到讨厌。我喜欢 看着稻田里的青蛙捉蚱蜢,或者鹅鸭在河里戏水。我欣赏新篁解箨。我的先生认 为这些癖好都是祸根。我自己也相信将来不会有出息。但是命运是不可捉摸的, 我的这些祸根后来竟成为福因,而先生们认定的某些同学福因结果都证明是祸根。 那些好学生后来有的死于肺痨,有的成为书呆,有的则在西化潮流横扫中国时无 法适应日新月异的环境而落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