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节:第八章西化运动(1) 第八章西化运动 虽然新旧之争仍在方兴未艾,立宪与革命孰长孰短亦无定论,中国这时已经 无可置疑地踏上西化之路了。日本对帝俄的胜利,更使中国的西化运动获得新的 鼓励,这时聚集东京的中国留学生已近五万人,东京已经成为新知识的中心。国 内方面,政府也已经开始一连串的革新运动,教育、军事、警政都已根据日本的 蓝图采取新制度。许多人相信:经过日本同化修正的西方制度和组织,要比纯粹 的西洋制度更能适合中国的国情,因此他们主张通过日本接受西洋文化。但是也 有一班人认为:既然我们必须接受西洋文明,何不直接向西洋学习? 我是主张直接向西方学习的,虽然许多留学日本的朋友来信辩难,我却始终 坚持自己的看法。进了南洋公学,就是想给自己打点基础,以便到美国留学。这 里一切西洋学科的课本都是英文的,刚好合了我的心意。 南洋公学开办时,采纳了美国传教士福开森博士的许多意见。南洋公学是交 通大学的前身,交通大学附近的福开森路,就是为纪念这位美国传教士而命名的。 南洋公学的预科,一切按照美国的中学学制办理,因此南洋公学可说是升入美国 大学的最好阶梯。学校里有好几位讲授现代学科的美国人。在校两年,在英文阅 读方面已经没有多大困难,不过讲却始终讲不好。学校教的英文并不根据语音学 原理,我的舌头又太硬,始终跟不上。 课程方面分为两类,一类是中国旧学,一类是西洋学科。我在两方面的成绩 都还过得去,有一次还同时侥幸获得两类考试的荣誉奖。因此蒙校长召见,谬承 奖勉。 校舍是根据西洋设计而建筑的,主要建筑的中心有一座钟楼,数里之外就可 以望见。有一排房子的前面是一个足球场,常年绿草如茵,而且打扫得很整齐。 学校当局鼓励学生玩足球和棒球,学生们对一般的运动也都很感兴趣。 我生来体弱,进了南洋公学以后,开始体会到要有高深的学问,必须先有强 健的体魄。除了每日的体操和轻度的运动之外,还给自己定了一套锻炼身体的办 法。每天六点钟光景,练习半小时的哑铃,晚问就寝前再练一刻钟。继续不断地 练了三年,此后身体一直很好,而且心情也总是很愉快。 包括德、智、体三要素的斯宾塞尔教育原则这时已经介绍到中国。为了发展 德育,就温习了四书,同时开始研究宋明的哲学家以及历代中外伟人的传记,希 望借此学习他们的榜样,碰到认为足资借鉴的言行时,就把它们摘录在日记本上。 然后仔细加以思考,试着照样去做,同时注意其成绩。这些成绩也记载在日记上, 以备进一步的考核。 每当发现对某些问题的中西见解非常相似,甚至完全相同时,我总有难以形 容的喜悦。如果中西贤哲都持同一见解,那末照着做自然就不会错了。当发现歧 见时,就加以研究,设法找出其中的原因。这样就不知不觉地做了一项东西道德 行为标准的比较研究。这种研究工作最重要的结果是学到了如何在道德观念中区 别重要的与不重要的,以及基本的与浮面的东西。 从此以后,对于如何立身处世开始有了比较肯定、比较确切、也比较自信的 见解,因为道德观念是指导行为的准绳。 我开始了解东西方的整体性,同时也更深切地体会到宋儒陆象山所说的" 东 海有圣人出焉,此心同,此理同。西海有圣人出焉,此心同,此理同" 的名言。 同时开始体会到紊乱中的统一,因为我发现基本道理原极有限,了解这些基本道 理之间的异同矛盾正可以互相发明,互相印证。使我感到头晕眼花的只是细微末 节的纷扰而已。孟子和陆象山告诉我们,做学问要抓住要点而舍弃细节,要完全 凭我们的理智辨别是非。于是我开始发展以理解为基础的判断能力。不再依赖传 统的信仰。这是思想上的一次大解放,像是脱下一身紧绷绷的衫裤那样舒服而自 由。 但是,理解力也不能凭空生存。想得太多,结果除失望外一无成就。这样是 犯了孔子所说的" 思而不学" 的毛病。当然,导向正确思想的途径还是从思想本 身开始,然后从经验中学习如何思想。你不可能教导一个根本不用脑筋的人如何 去思想。后来我留美时读到杜威的《我们如何思想》,使我的信念更为加强。 儒家说,正心诚意是修身的出发点,修身则是治国、平天下的根基。因此, 我想,救国必先救己。于是决心努力读书、思考,努力锻炼身体,努力敦品励行。 我想,这就是修身的正确途径了,有了良好的身心修养,将来才能为国服务。 在南洋公学读书的时候,清廷终于在一九0 五年采取了教育改革的重要步骤, 毅然宣布废止科举。年轻一代迷恋过去的大门从此关闭。废科举的诏书是日本战 胜帝俄所促成的。代替科举的是抄袭自日本的一套新教育制度。日本的教育制度 是模仿西方的。追本溯源,中国的新教育制度仍旧来自西方。中国现在总算不折 不扣地踏上西化的途程了。 在这以前,上海曾经是我国革命分子文化运动的中心。中国的知识分子和革 命领袖,躲在上海公共租界和法租地,可以享受言论自由和出版自由。政治犯和 激烈分子在租界里讨论,发表他们的见解,思想自由而且蓬勃一时,情形足与希 腊的城邦媲美。 我自己除了在南洋公学接受课本知识之外,也参加了各式各样的活动,但是 学习的性质居多,谈不到积极工作。到礼拜六和礼拜天时,常常到福州路的奇芳 茶馆去坐坐。那时候,上海所有的学生都喜欢到" 奇芳" 去吃茶,同时参加热烈 的讨论。茶馆里有一位叫" 野鸡大王" 的,每日在那里兜售新书,他那副样子, 去过" 奇芳" 的人没有一个会忘记的。他穿着一身破烂的西装,头上戴着一顶灰 色的满是油垢的鸭舌头帽。他专门贩卖革命书刊给学生,他的货色当中还包括一 本叫《性学新论》的小册子,据他解释,那只是用来吸引读者的。谁也不知道他 的名字。吴稚晖先生说,他知道他是谁,并告诉了我他的名字,我却忘记了。我 们也不晓得他住在什么地方。任何革命书刊都可以从他那里买得到。这些书,因 租界当局应中国政府之请,在名义上是禁止贩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