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全心 「聊?您的姑娘真有趣。」 小道士又笑,列忌觞面无表情的面容,对他毫无影响。 您的姑娘,说得理所当然,却又满含深意。列忌觞连眼都不眨,好似在看一 只唱戏的苍蝇。 「您不必多虑,我是不请自来,但绝无恶意。」 唱戏的浑然不顾观众如木头人,听戏的则是冷眼相待,任戏子自圆其说。 「当然,要瞒过您的灵眼是没什么可能啦,不如我直说了吧。」 无声无息。 「您是仙风灵体,自不是凡人可以稍加欺瞒的。」再笑。 一片死寂。 「但您行事有悖常理,也是无法不惊天动地。在我之前,必然早有仙灵来拜 访过了。」笑得依然可爱。 只是……仍请不出半句回应。 「我们修道之人,再怎么修度,仍是凡人之身,除非仙灵相召,不然只有请 教天理的份,无法稍有干涉。您既然不必顾虑我,那可否降尊指点一下?您的姑 娘,救命而留恩,受恩之人,日夜挂念,无法释怀。您就行行好,让我有个话回 去交代如何?」 没有回音,那利眼中的拒绝倒是清晰可辨。 小道士的微笑变得淘气。 「您没有凡人易动之心,您的姑娘可是心软得很哪!不然也不会轻易抵命了。」 终於有动静了—— 「你真有胆子出口威胁?」冰气飘来。 稚气的脸份外无辜起来。 「那倒是多余,您的姑娘简直菩萨心肠,您不觉得她必会关心郡主的现况? 我无意多言,只是诚心来报讯的。如果您不让我,我才不敢说哩!谁知您的灵力 仙术,会不会挥手就把我变成一根木头!」 这是明眼人说瞎话了——或者真是小孩子的顽皮,因为两人都知道,就算是 真仙高灵,也不能胡乱作法! 让小道士有些诧异的是,刚说眼前之人没有凡人易动之心,此人却在他提到 要向余儿开口时,有了反应。 他还以为要自言自语一整晚呢! 当然啦,他是什么都胡诌一通来试试,真要他挟著向余儿姑娘开口请求,来 要胁此人——嗟!他还年轻,不想短命。 「你要报的讯,该是报给郡主的吧?你亲眼所见,余儿并未抵命。」 「您说得一点也不错,该报的讯是给郡主的——但您说得也有错,您的姑娘 的命……好像虚弱得很哪!和您不相上下。」 利眼阴鸷了。 「凡人修道,是要悟天理,不是乱管闲事。」 「是,是。天机精微,稍误一分则天下大乱。我不敢管,只能自告奋勇,献 上我和师兄一分棉薄之力。」 浓眉不挑反蹙。 「我知道我们是不自量力,但不论天理如何,凡人有凡人的道义,我们修道 之人,怎么也不能见死不救。」 小道士不屈不挠,稚脸上不再玩笑,全是诚恳。 「那是多余。」无动於哀。 「那也无妨,我们是受郡主之托,为郡主效力。您可以拒绝,却不能阻止我 们尽力一试。」 「你们能做什么?」列忌觞语带嘲讽。 「您可听过公道自在人心?」 「老生常谈。」 「不不,您此言差矣。真言就算被说烂了,也无损它的力量。我们修道之人, 求的是天理,修的却不是身,而是一颗心啊!」 列忌觞冷眼中略有一闪,小道上笑著点点头。 「不只是您的心、您的姑娘的心而已,若再加上我们大夥儿的心呢?人心之 聚合,可以移山填海,就算是天理,也不能不受动摇吧?」 列忌觞沉吟不语,周身却似有某种气流,森森曳动。 余儿擦著手走过来了,迟疑著不愿上前打扰。 「喔,晚膳好了吗?」小道士笑嚷道。「我可饿坏啦!」 「是啊!」余儿也笑,在这可爱的少年之前,好像又回到了佑善居中,照顾 其他夥伴的时光。「大人也饿了吧?要不要用饭了?」 列忌觞点点头,三人落坐圆桌前,素菜盈香,小道士看来口水就快流下了。 这样的他,看来才没有十岁呢!五岁还差不多。余儿笑著暗想。转头看列忌 觞,他沉静地持起碗筷,肃然的面容也放松些了。 是这样熟悉的面容啊…… 她不能再多想,免得又被读心了。 无论如何,她要好好珍惜此刻,每一眼、每一气息、每个意念…… 她拿起碗筷,对小道士努努嘴。 「客人最大,你别客气,吃啊!」 小道士眨了眨眼,有些惊奇。 这余儿姑娘,似乎在列忌觞前恭敬得要死,对人对事也都谦卑自抑到了极点, 此时却笑意盈然,宛若持家的女主人。 列忌觞夹向菜盘的竹筷一凝,专注於余儿的脸蛋。 她坦然回望,甚且报以一笑,再转向小道士。 「小师父如何称呼呢?」 「道名「如初」,但师兄都喊我「小初」,姑娘也这样唤我便行了。」 「那也请你叫我余儿。」她笑答。 「余儿。」小初再不客气,大啖起来。 列忌觞跟著进食,双眼却不曾从余儿脸上移开,看得她心跳鼓动,双颊渐红。 怎么了呢?为……为何她觉得那双利眼,不再冷冽,倒有些炽热? 难道被他读出她的……不不,别再想,别再想。 更何况,那也不是发恼的眼光,而是有些……不不,那也想不得。 她心乱起来,只有转向小道士,想岔开思绪,找别的话谈谈。 「小初……你年记这么轻,却一人在外,是出外求道吗?你提到的师兄,怎 么没伴著你、照顾你呢?」 小道士吃得红唇艳亮,煞是好看。 「唔……呼噜……不是求道啦!至於我师兄嘛……照顾就甭提了!师兄爱玩 又跑不动,什么重任都丢在我头上,我只好自己来找你喽!」 「找我?」余儿不懂。「你识得我?找我有事?」她已孑然一身了啊…… 小道士笑嘻嘻地转向列忌觞,鼓著米饭的圆颊活像青蛙。 「您准了没?我可以说了吗?」 余儿跟著转向列忌觞,眼中疑惑更甚。 列忌觞还在看她,微微蹙眉,算是瞪了小道士一眼。 「那我说喽!」小道士自得其乐,做人就是要这样,得寸就得赶快进尺,不 然有人死脑筋,修了千年还转不过来!「余儿,我是歆齐郡主派来找你的。」 余儿一震,脸色瞬间白了白。 「歆齐……郡主?」 她睁大的眼瞅向列忌觞,手中的碗筷不稳地放下。 那隐含忧惧的双眸,让列忌觞心一紧,差些让疼痛显露於脸上。他敛眉收念, 没有开口。 「是啊,你没忘了曾在林中小屋,救了病危的郡主吧?」 「我……我记得。」余儿嗫嚅著,接著眼中急闪,倾身向前,紧握住小道士 的双手。「她……她还好吗?她会遣你来,是又病发了或……」 小道士得意地瞟了列忌觞一眼,似在说:就告诉你她活似菩萨转世吧?你不 信菩萨,总不能不信事实吧? 「你别著急,郡主好得很!她派我来,是因为担心你,不是要惹你担心的… …你别死抓著我啊!」 这女孩真逗趣,动不动就要碰人,他是修道的哪!这辈子还没给谁碰过…… 余儿浑身松懈下来,把手缩回。 还好!差点以为……她还是害到人家了! 她望向列忌觞。不,不会的,他答应过的。不再害人……只除了害他。 双眼又乾热起来,但她仅眨了眨眼,移眼向小道士。 不能哭也有好处啊……没人会看到她乱掉眼泪。 「你已经惹她担心了。」列忌觞沉声道。 余儿飞快抬起眼,列忌觞果然双眼仍锁住她,看得她心再狂跳。 小道士歉意满怀地点头。 「哎呀,余儿你别多想,郡主只是一直关心你的去处、过得好不好——」没 直说不确定她死了没——「看你这样,她会放下半个心了。」 「半个心?」 余儿看看小道士,又看看列忌觞。 为什么这少年会知道这么多?而大人又为何任他高谈阔论? 此事攸关天理命业,列忌觞一向不愿多谈,但他虽面有不悦,却没有止住小 道士。 「是啊!当然只能放半个心喽!你说,两位现在这样,虚魂悬命的,不知能 否解脱,又不知能拖多久,难道不让人担心?」 余儿哑口了。这……她…… 「你究竟是……什么人?」她嘤声道。 「别怕!别怕!我是百分百的活人啦!普通人、常人、凡人、男人……呃, 你看到的大概还不算男人,但……欵,说来话长,反正我才不像你这神通广大的 师父,是个半仙半灵的非人!」 说得兴高采烈,管他对面那个半仙,脸已经黑掉一半。 反正那半仙脸总是黑的,只黑一半算他好运,有余儿姑娘在身边,他才不怕 呢。 「你说够了没?」 半仙半灵发话了。 「快了,快了。」不怕死的凡人再接再厉:「余儿,你帮我向你的半仙讲讲 道理,让我带大夥儿来把住这庙,众心齐聚,一定可以保住两位的命!」 余儿真正呆了—— 要她说动大人,让大夥儿来……什么大夥儿啊? 而她又怎么说得动大人?为什么这样就能保住他俩的命? 「无凭无据的,你把不相干人的命都拿来玩?」列忌觞冷然道。 「这是我们依著心意想出来的,您的心和我们凡人毕竟不同,当然不会懂的!」 大剌剌地顶回去,简直不要命了,小道士却是毫无顾忌。「而且郡主哪里不相干 了?她是受恩、欠命之人哪!」 列忌觞还要说什么,余儿已先摇头。 「郡主不欠我什么——」 「是吗?你也觉得不欠你师父一丝半分?」小初诘问。 宛如当头一棒,余儿僵坐不动,思绪大乱—— 如果郡主不欠她什么,那她也不欠大人?不不!她当然欠!欠得可多了!欠 得一辈子也还不完…… 「瞧,你这可懂得郡主的心意了吧?她日思夜想,都是欠恩的罪疚,一日不 能试著稍加回报,就一日不能好好过活……那你给了她命,岂不是全枉费了?」 是这样啊……难怪她如此难受,难受得想一走了之,不顾前程险恶,就是因 为找不出其它报偿的办法…… 「你走不了的。」 决然的声音传来·她猛然抬眼,是列忌觞,了然的眼神当头罩来,是陈述也 是宣告。 天!她一不小心,又被读出心意了…… 不知打哪儿来的一股气,她抿紧了嘴,眼神也不再闪躲。 小初转过头来又转过头去。哎呀!小姑娘看起来真不一样了,直勾勾给那冰 师父瞪回去,好耶! 他就知道这小姑娘不简单,竟能教仙灵也心动—— 「你听到了吗?」列忌觞怒气透出。 又破了半仙无动於衷的功,小初直想拍掌叫好。 「我听到了。」余儿不卑不亢。 原来无动於哀的工夫是被做徒弟的学去了啊!小初对著余儿从容的神情猛眨 巴眼。 「余儿,你走到哪我就得跟到哪儿哦!我身负重责,可不能把你给搞丢了。」 余儿愕然转头。怎么连这小师父也…… 「况且,你走到哪儿,你师父都找得到你,你信不信?」小初笑道。「连命 同心嘛!所以我死跟著半仙大人就没错了,准能追上你。」 何等大事,却是嘻笑而谈,顿时让余儿哭笑不得,泄气不已,小小的肩头垂 下去了。 「该走的人是我才对!我看连夜也别过了,吃完我就动身,早早把大夥儿给 带来。」小道人说。 列忌觞终於将凝注在余儿脸上的眼光移开。 「你若硬要儿戏天理,就要有全军覆没的打算。」 意思就是半仙默许他的计策了啦!小初自得地微笑不答。不然半仙早就带著 余儿拂袖而去,或把他给一脚踢到天边去,再不许近庙一步。 余儿却是大惊。全军覆没?!她不知大夥儿除了两位道士和郡主,还有什么 人,但她怎能让他们也赔上命呢? 「不行!」 她叫道,声音大得自己也吓了一跳。 「咳咳,我吃饱了,这就上路喽。」 小初不疾不徐,悠然起身,要让师徒俩没得反对。若再回来已人去庙空,他 再想办法就是。 唉,夸下海口要死跟著两人,这下还不是分身不得?都怪师兄懒,什么都分 派他做。他们也不过差了九十足岁而已嘛…… 孩子气的背影消失在门外,留下两人对桌互瞪。 余儿仍是先垂下头去的那一个。虽然不知怎地,不再怕列忌觞了,还是对那 双炯炯的眼情怯不已。 「你答应过的,我再不害人,再也不会。」她闷声道。 许久,列忌觞才答道: 「不错。」顿了一顿。「如果情况转恶,我会锁住幽界之门,将他们弹出此 地。至於他们擅弄天理,会不会自损命业,就不是我能力所及的了。」 「你帮助他们的话,又会如何自损?」 她轻声再问,头低低的,不让列忌觞看见她的神情。 「再如何自损,也差不到哪里去了。」他微带自嘲。 余儿闭上眼。是啊,她已置他於万劫不覆之境,虚魂悬命的,又加锥印,还 能再怎么损害? 会烟销云散的吧……明幽人三界,再无列忌觞之名…… 「列忌觞——」 他一震,凝眼看她。这是第一次,她直唤他名。师徒之分,似乎在这一瞬间, 倏然消融於无形…… 「谢谢你。」 她缓缓起身,仍不看他,小手在轻颤。 「你——」 他也起身,正欲询问,她忽然抬头,脸上是他从未见过的神情—— 全心全意,那份热情,几乎就像是—— 她扑过来,细瘦的双臂用尽全力抱住他,他愕然无防,霎时间剧痛穿心,如 雷霹断身子! 他不及施念,跪倒下去,连带著将她拉跌在地,黑血自七窍飞溅而出,洒染 她一身。 「对不起。」 她几不成声,接著就将抖颤的小嘴印上他涌血的唇。 「……」 他痛不能言,这吻再加烧痛,如火焚身,无力将她推开。也许……也不想推 开!但他本命飘移,心惊地凝息,欲施念力。 「别了。」 这是她最後的话。她将舌探入他口中,吮入汩汩黑血——他的修度与精力— — 剧痛再袭,这是迹近致命的一击,两人口唇相合,锥印进裂,他身如万马拉 扯,立时之间,昏厥倒地。 她半趴在他身上,喘息不已。吞入的黑血如火,烧痛她胸喉。 但她这点疼痛,哪里能和她给与他的剧痛相比? 她摇摇晃晃地起身,全身濡湿,只恨不得眼中也能湿透。 这是她害他的最後一次,只有这样……只有这样…… 她再看他最後一眼,沾血的手指几要碰到他的面颊,又颓然收回,她踉跄地 胡乱打包,便离开了已如家般的小庙。 ---------- 晋江文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