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是受害者 孔萧竹当然是有品位的,一看就是那种我行我素的女人。举止言谈中总有几分 矜持,就像现代派诗歌那样孤傲;她的眼神里,有一种看穿你老底的冷漠。她一直 认为,人只有在做自己的时候才最自然、最顺当、也最舒适,这也是她宁肯婚姻裂 变,也不愿委曲求全的原因之一。屈指算来,她已经在松河联通做了八年的副总, 属于那种上不去也下不来的业务型高管。不怕慢,就怕站,年龄熬不起啊,国企也 是这个理儿。在一个位置上搁久了,就好比一颗螺丝钉生锈了,自己也懒得动弹动 弹。对于四十开外的离异女人来说,感情上无指望,事业上无野心,儿子是唯一的 牵挂。 巴立卓如约与孔萧竹见面时,外交礼节地握握手,感觉她还有一股干巴劲儿。 昔日的夫妻同坐一辆车里,车子停在学校旁边的一处小胡同里。他们在共同等待儿 子下晚自习,很隐蔽。一般情况下,都是女人先开口说话,这次也不例外,听起来 有点不怀好意:“去省里混得不错吧?遇上几个红颜知己?” 巴立卓可不想吵架,凭借从前的经验,事先没准备好三板斧,就不要和女人接 火。孔萧竹善于大吵特吵,与之争辩难占上风。他向窗外逡巡,好半天才说:“王 母娘娘的蟠桃,再好也吃不到。” 孔萧竹睁圆了眼睛,“你又在欺骗谁?” 巴立卓晃了晃秃头,没好气地说:“大部分人一辈子只做了三件事:自欺、欺 人、被人欺。我现在就属于第三种,被人欺负。” “别假惺惺的,你有什么可委屈的!” “唉,我是屋顶上的王八,上不着天,下不着地。” 来省公司之前,巴立卓可没想到自己会被安置在安保部主任的位置上。安保部 全称是安全保卫部,说起来“重要”,忙起来“不要”,出了问题要命。对于通信 企业来讲,这是个边缘化的辅助部门。说得难听点儿,就是下地市检查检查,看看 监控系统与消防器材,顺便蹭点酒喝。如此安排,想不失落都难。这还不算,干部 异地调动购房补贴的政策被取消了。早不取消晚不取消,刚出台就偏偏叫自己赶上 了,而以前处级干部从异地调入省会,要补贴二十万元的购房款。人比人得死,货 比货得扔,越寻思越窝囊。其实,巴立卓的烦恼何止是这些,随口就说出了两件。 女人吃软不吃硬,安慰他:“是金子总要发光的,你还有机会的。” “当满地都是金子的时候,我真不知道自己是哪一颗。”省网通机关里人才济 济,若论年龄与学历,他巴某人并没有什么优势。 女人不死心,还要劝劝:“钱财是身外之物。” “这是个现实的社会,钱不是问题,问题是怕你没钱!” “真够无耻的,除了钱以外,是不是还有良心,是不是还有感情?” 巴立卓故意气气女人,大唱反调:“感情不能当饭吃,贫穷夫妻百事哀。不要 相信电影电视剧,那只是个供傻子挥霍情感的场所。” “你说的全是屁话,你我贫贱之时尚能度日,你发达了,结果……” 巴立卓不想听下去,当即打断她:“要是真能清闲就好了,求之不得。” 女人忽地笑起来,“是啊是啊,你过不了清静的日子,因为你是无风都掀三尺 浪的人物,叫你闲一天,能把你憋死!真不知道,你没事折腾的这段日子是咋熬过 来的?” “四十多岁的老男人,如果一事无成,就真难成了。十几年的教育,二十年的 社会,都没整出多大动静来,还难为自己干啥?没出息的也有没出息的活法:好吸 的抽抽小烟,好喝的咪咪小酒,好玩的打打小牌,好色的看看小碟,我就想这样。 ” “不对吧,都说男人四十一枝花,你眼下的行情正牛,装什么多愁善感?” 巴立卓不想再说什么,把脸别向窗外。学校门前已是车水马龙,接学生放学的 车辆越停越多,有交警在维持秩序。 “呦,人想成熟起来可真难呀,二十年过去了,你还是那副德行。”奚落前夫 真他妈的快活,女人意犹未尽。 巴立卓不理她,打开了车里的音响,歌声突如其来,是那首老掉牙的歌曲:蓝 蓝的天上白云飘…… “言归正传吧,咱俩感情破裂这么些年,谁是受害者?”女人毫不客气地关掉 了音响。 “别铺垫,你直说。” “不行,不铺垫铺垫,我这心里憋屈。” “哦,都是受害者。” “有些婚非离不可,有些人非弃不可,你忘恩负义在前,我……” 巴立卓转过脸来,打断女人的唠叨:“抓紧时间吧,说说儿子的情况。” “好吧,你看巴奢报考什么学校才好?” “今年高考的方案不是改革了嘛,实行考后凭分填报志愿,提前说这些等于做 无用功。” “距离高考只有十三天了,你当爹的就没个预案?” “又不是我去考,光着急有个屁用?” “你这就不对了,有其父必有其子,爹这么缺德,儿子能考好?” “那你说怎么办?巴奢平时不努力,剩这么几天能创造奇迹?”巴立卓决定反 攻为守。 “儿子的事情,你也一推六二五的,你这个挂名的老子简直丧尽天良!” “请原谅,事到如今,丧尽天良的我真的束手无策。” 女人冷笑,“亏你还号称聪明的男人,人家办事都是越办越靠谱,越办越接近 成功,可你呢?越办越与目标背道而驰。我就纳闷了,你以前都是怎么混的?” “我倒是要瞧瞧孔副总,是怎么靠近成功的!” “瞧我,多天真,竟然指望你助儿子一臂之力。算了,我发现和你说话真是对 牛弹琴!”女人气呼呼地跳下车,去学校门口等儿子去了。 巴立卓连连摇头,不禁想起萨特先生的格言:生孩子,何乐不为;养孩子,岂 有此理。说得真难听,仔细想想真有道理。按着事前的准备,他拨通了市招生办主 任的宅电,约他喝酒。招生办主任婉言谢绝了,本该给你巴老弟接风洗尘的,可惜 不行啊,高考中考临近,不敢外出应酬的,今年上边查得紧呢,老弟你有啥要求尽 管吩咐就是了。 一切尽在预料之中,巴立卓也不敢强人所难,就问今年的考场座位如何排序。 招办主任实话实说,过去是有点儿问题,从去年开始,一律由省招生办用电脑随机 排定考场,所以没操作空间。 巴立卓听得分明,道声谢便关掉了电话,回头告诉了女人。往昔的一家三口就 那么冷着,儿子也爱理不理的,寻了爿饭馆去吃晚饭。他想摸摸儿子的头发,儿子 却下意识地躲闪开,很不习惯父亲的亲昵,不愿配合。巴立卓不好说什么,又不能 不说,见缝插针地给儿子打气:“高考没什么了不起的,放手一搏好了。” “今晚你去哪儿睡?”临别,孔萧竹突然冒出了这么一句。话无好话,完全是 挪揄的意思,仿佛他是从前财主,坐拥三妻六妾,或者如寻花问柳的浪荡之徒,随 宿随眠。 “你长没长脑子?”巴立卓感觉有必要还击的,不然以后更没法打交道。 “什么意思?”孔萧竹警觉地斜起眼睛,望着男人。 “长脑袋是用来思考的,不是用来得脑血栓的!” “你才得脑血栓,你这个王八蛋!” 巴立卓笑了笑,冲儿子摆了摆手,目送母子俩的身影消失在小区深处。 现在,他急需联系上林紫叶,怎么联系好呢?不方便打电话,应该直接去家里 看看。殊不料,辽海花园的保安禁止省城牌照的捷达车入内。巴立卓急不得恼不得, 只好循循善诱:你们认得某某号吉普车吧,保安翻了翻底簿说认得。简直哭笑不得, 同一个司机开不同的车可以放行吧?保安摇头,除非你叫业主来电话。 正僵持着,只见一辆红色的马自达车昂然驶出。这车冲出了好远,忽然刹车减 速,接着又开走了。巴立卓反应过来了,这车正是林紫叶的。事不宜迟,他调头跟 了过去,连连摁喇叭打闪光,可前车始终置若罔闻。没办法,一路尾随到健身中心。 下车的果然是林紫叶,数月不见,还是那么风姿绰约,身上的香水味让人心怀遐想。 林紫叶被拦住了去路,她说:“请闪开。” “怎么了,紫叶,连我也不认得了?” “不认得,别碰我!” “紫叶,我对你还是有感情的。”情急之下,巴立卓冒出了这么一句。 女人气坏了,把脸一别道:“你懂什么感情?你除了自私就是自私,除了官迷 就是官迷。” 巴立卓讪讪地松开手,眼看着女人走进健身中心,拐进了右边的游泳馆。他非 常诧异,移动公司出了这么大的事,她居然还有兴致来健身。也真奇怪,分别数月, 女人何时练起了游泳?他叹了口气,唉,漂亮的女人真是麻烦。看来,林紫叶的怨 气未消,还在为自己调离的事儿耿耿于怀,怎么才能解释清楚呢? 夜深了,城市灯火明灭,停车场渐渐空寂起来,黯淡的下弦月漂浮在城市的雾 霭之中。巴立卓静静坐在车里,静静地抽着烟。太压抑了,非常想找人交流一下, 把隐蔽的忧虑和烦恼和盘托出,但是却没有任何一个人可以倾诉。人啊,本质上都 是孤独的,身处此境,他再次体会到这话说得多么准确。 等待无疑是一种折磨,他觉得自己被抛在了一个极其无聊的地方。实在忍不住, 便寻寻觅觅地走进健身中心,还好二楼的左侧是台球厅,隔着玻璃幕墙看得到半边 游泳池。一池碧水,一派清凉。台球厅里都是时尚小青年,吵吵嚷嚷的,冷不丁进 来个秃头的中年人,显得格格不入。巴立卓不管不顾地透过玻璃往下望去,很快找 到了目标。林紫叶身穿太阳花连体泳衣,一会出水坐着,一会下水扑腾,好比是一 头漂亮的女水獭。 很晚了,林紫叶才走了出来,头发湿漉漉的,看上去也扑腾累了,连话都懒得 说。巴立卓迎上前,试探性地问:“听说霍达……” “这和我有什么关系!”这语气可不像是林紫叶,她从前是多么温柔啊。 “没关系就好。” “好什么好?我下午被纪检委约谈了,问这问那的,烦不烦啊。” “是省纪委,还是市纪委?” “你关心这个干嘛?”女人拽开车门欲走。 “那好吧,我就不问了,望多保重。” 巴立卓发觉,那些恩爱的事情,仿佛月光一样溜走了。他的心情坏透了,无精 打采地回自己的老窝去。节气临近端午,夜里还是有些凉,感觉自己就像孤魂野鬼 似的游荡。 刚泊住车子,就见两个黑影扑了过来。他吓了一大跳,定神一看是王二美夫妇, 互相拉扯着走路。他心里轻轻地疼了一下,都这把年纪了,该离婚的早就离了,没 离的也在心怀鬼胎,只有他们俩还那么恩爱。他说:“怎么是你们啊?上楼上楼, 家里说话。” 这是一个悲凉的夜晚,也是一个惊恐的夜晚,霍芳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的。王 二美也语无伦次,颠三倒四的,说得一团乱麻。巴立卓始终没理出个头绪,不知道 霍达究竟在哪个环节上犯了事。在电信运营商里面,物资采购都实行集采或统谈分 签,比较而言,中国移动的内部管理是最完善的,大宗花钱都有极其严格的审批流 程的,其总部经常采用反向招标,限价之下由厂家竞相杀价。与工程建设相关的集 采相当严密,就连光缆接头盒这样的小物件也纳入其中,区区七八块钱一只的馈线 卡子也要如此。移动省公司的权力都受限,何况下边的地市公司,所以说霍达能吃 回扣的空间不大。莫非,他搞了老猫枕咸鱼的把戏,在广告宣传、网优代维方面做 了手脚?或者在营业厅装修中捞取好处,把活儿给了资质不全的公司? 丈人打舅子,想管也不能管。霍达的事儿必须远离,离得越远越好,巴立卓心 里想着,嘴上却说:“霍总阴差阳错地落到这个地步,其中自有隐情。双规不等于 定性,没准查出个好干部。” 王二美一个劲地哀求,“她哥有妻儿老小啊,千万不能坐牢啊,你给想个办法 吧。” 巴立卓沉默着,心里很不是滋味。谁没有妻儿老小啊,可法不容情啊。古人说 过,不义富且贵,于我如浮云。是自己的钱,一分钱掉在地上都该去捡。不是你的, 一千万块钱塞到手里都不能要!许多位高权重者,都是不知不觉之中或稍不留神就 跨入了贪官的行列。这世界上的陷阱太多了,再清廉的领导也防不胜防,都怕集腋 成裘,由量变到质变。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正是此理。而人生的机缘变化, 神秘莫测,有人看似风光无限,其实命运未卜。貌似前程似锦,倏尔身败名裂,东 窗事发之时,无不追悔莫及。都说人生没有倒档,假如能够重新开始,他们会做出 正确的选择吗? 霍芳最终停止了哭泣,泪涟涟地抬起眼睛,仿佛等待救世主。可巴立卓又能说 什么呢,他一点也帮不了他们。他实在拿不准案情轻重,更关键之处在于是否牵连 到了林紫叶。 王二美可怜兮兮地说:“到底该怎么办呐?巴总。” “二美啊,”巴立卓叹着气说:“我真不知道,你们还是自己想办法吧。” -------- 虹桥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