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谁后悔 孔萧竹感觉,时光就在手指缝里,在奔忙与猜测、茫然与无奈之间悄然流逝。 在她的记忆里,好像从来就没过酣畅淋漓的快感,生活留给她的永远是沉重、压抑 和伤感,甚至还有一些心口上无法触碰的酸痛。她现在想休息几天,太累了,真不 知道这半年是怎么混下来的。一方面为儿子高考而担惊受怕,一方面为双网分离忙 得人困马乏。 G/C 网本来就是一个连体婴儿,分而治之就如同一场大手术,已非伤筋动骨所 能形容,既是一种致命的疼痛,也是一次撕心裂肺的新生。且不说大量的共生设备 需要清查,单论历史遗留下来的资费套餐就有八百种之多。老天爷呀,这些套餐方 案都是怎么决策出台的呀?当然,这些都可以归咎为资费大战不断升级。计费系统 不断调整,各种套餐才层出不穷。时过境迁,责任已无从追究。急需的就是对照后 台计费数据逐一清理,向电信方面提交用户质量情况,诸如话费、积分、成本摊销 等各种数据,内容非常琐碎,工作量之巨前所未有。 好在这些都告一段落了,除了奥运网运情况需要报送总结之外,工作的事情可 以放一放了。更重要的是,儿子即将离家求学,应该享受这个暑假,母子同游就是 个不错的选项。她找过一家旅行社,这家旅行社的朋友一反常态地说长线旅游不大 方便,今年又是地震又是奥运的,不如就地就近就便。女人觉得也是,儿子想去看 海,遂决定这个周末去大连。 走之前要和赵总打声招呼的,重组的非常时期,离开工作所在地必须请假。赵 剑满口答应,还特别客气:“带公车去吧,差旅费也好处理。” 孔萧竹颇为意外,“这样不好吧,我个人的私事……” “非常时期,非常处理;注意安全,快去快回。” 这是怎么了,往日严于律人宽以待己的老大怎么忽然慷慨大度起来了?一定是 眼下的重组给闹的,大家分手在即,他也要顺水推舟送送人情。 人都吃软不吃硬,孔萧竹有点不好意思。虽说职场就是名利场,人不为己天诛 地灭,但自己不该总和赵太监顶牛的。人情留一线,日后好相见,真没必要把自己 搞得跟炸药包似的。赵太监这个半大老头子,工作水平一般,为人处世也一般,但 是,他除了假正经和爱唠叨,真没有别的什么毛病。树老根多,人老话多,其实很 好理解。 松河联通发展得不快,各方面都乏善可陈,这不是赵太监一个人的失败,孔萧 竹也难辞其咎。值得一提的是,松河联通的市场响应较快,营销措施说出台就出台, 不像松河网通那样,一个文件转了半个月还没动静。快有快的好处,也有快的缺点, 赵太监他们决策太随意了。比如,松河移动今天打出了新广告,孔萧竹就会随后跟 进,也在报上发布消息。但是细心的客户会发觉到,许多天过去了,松河联通承诺 的事项并不能实现,自己打了自己嘴巴,或者说上了林紫叶的当。孔萧竹拼了这么 些年,松河联通占据移动电话市场的份额却始终没有改观,也就二成左右。 不要轻易说谁脑子有病,脑子有病的前提是必须有个脑子,松河联通的营销策 划就一直是脑袋进水了。营销策划系企业的存亡之道,松河联通乱就乱在营销上, 所有的措施都是相当草率的。一项营销措施就好比一个作战计划,近千个营销策略 足以说明这些计划都打了败仗,如果是军队损失的是生命,而对于松河联通而言, 损失的不仅仅是金钱了。 松河联通从成立至今鲜有亮色,与移动的差距是全方位的,基站覆盖、载频数 目、信号质量、设备维护、业务支撑、前台服务、投诉处理、营销政策、渠道管理、 品牌建设,等等,无一不落于下风。最要命的是,他们早已习惯于平庸,或者说不 在乎失败。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一个一直平庸无奇的公司,一个一直靠政策扶持 的公司,一个队伍拼凑再拼凑的公司,一个技术上能对付就对付的公司,一个被竞 争对手远远甩开并不屑一顾的公司,一个不断失败只埋怨自己生不逢时的公司,这 次与暮气沉沉的松河网通合并之后就能成功吗?孔萧竹自己都不相信。论出身,松 河联通本该具备其他电信运营商所不具有的锐气,可惜从来都没有过。孔萧竹陪松 河联通渡过了九年的时光,在她的记忆里,最初忙于互联互通,后来跟在松河移动 屁股后面邯郸学步,再后来在双网之间奔忙,靠形形色色的代理商出售手机卡打发 日子。落后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总也找不准自己的毛病,这家公司似乎没有自己一 脉相承的企业文化,始终被急功近利的情绪和茫然无措之感所笼罩。这种安然于失 败的失败文化,有着无与伦比的杀伤力,这便是松河联通的致命伤,天知道他们与 外强中干的松河网通会师之后,能不能跳出宿命的轮回,把日子过得有点滋味? 当然,这些都不是孔萧竹所能考虑和解决的问题了。现在,女人一门心思地去 海滨休闲,陪儿子沐浴清凉的海风。 沈阳的绕城高速公路残破不堪,其北线再次封闭,显然又在修修补补。孔萧竹 的别克轿车,混在形形色色的载重车中间,柴油尾气黑烟滚滚。足足走了四十多分 钟,才到了金宝台。沈大高速却是另一番景象,道路宽敞气派,两侧山低草绿,远 处云蒸霞蔚,一切都那样赏心悦目。 巴立卓给儿子打来的电话,坏了孔萧竹的好心情。巴立卓不知道他们母子同游, 一再问儿子在做什么?巴奢不知怎么回答才好,就拿眼去看母亲。孔萧竹摆摆手, 巴奢会意,谎称:“我还能做什么?打游戏呢。” 也不知道当爹的都说了些什么,搞得巴奢怏怏不快。刚一收线,妈妈就问: “他都说什么了?” “叫我少玩游戏。”儿子不想多说。 “不对吧?他讲了好半天。”妈妈不信。 “他说打游戏是玩物丧志,打不出房子车子还有女朋友。” 孔萧竹翻着眼哼了一声:“这才是你爹,酸文假醋,油嘴滑舌,文人不文人… …” 巴奢侧过脸去看母亲,目光有些异样。孔萧竹见状,赶紧噤了声。 看看红日西坠,便在鲅鱼圈下道,寻了一家旅店住下。鲅鱼圈位于辽东湾东北 岸,过去是小渔村,不经意间发展成繁华的去处。街头种植着法国梧桐和银杏树, 单从这个来看,气候与东北腹地迥然不同。 晚饭过后,孔萧竹母子四处闲逛。空气中带着海水的咸,小城就在灯影中轻轻 地摇晃着,鲅鱼圈之夜最值得一去的地方当属世纪广场。广场非常之大,大到用眼 睛丈量不出它的面积。中央大平台上,聚集着娱乐的人群,而广场的四大角都被绿 色植物占领了,时尚的石板路宛如历史一样宁静。漫步在八卦图似的蜿蜒小径上, 难免会联想到人生,虽然可供选择的路径很多,有种种不同的际遇,但你也只能走 一条路,而且是殊路同归。 天公不作美,翌日是个雨天。天地好像梳洗了一遍,大连城里美丽的建筑群, 堆砌出童话般的世界。 孔萧竹的司机不爱溜达,就呆在旅馆里休息。母子俩打车出游。由于天气的缘 故,老虎滩与星海广场等地,游人不多。这是悠闲且温情的时光,娘俩撑伞走着, 真有种相依为命的感觉。 儿子的短信很多,几乎嘀嘀嘀的叫了一路,不用说都是同学发来的。论起交朋 好友之道,巴奢远在其父母之上。俗话说,一白三分俊,巴奢白得精神,白得洋气, 更白出一种难以言说的忧郁,加之高鼻窄脸身材修长,在小女生看来,这样的男孩 子是讨人喜欢的,有一种同龄的男孩子所不具有的沉稳之气。 接到录取通知书后,儿子曾邀请同学来家里做客,还要妈妈免打扰。据说来了 二十多人,他的同学都很懂事,并没有把家里搞得一团糟。儿子还带回家一张毕业 合影,孔萧竹很认真地研究了一个晚上,恨不得有只放大镜才好。照片的背景当然 是高中的教学楼,中间是为人师表的校领导和课任老师,前两排则是姹紫嫣红的女 生。女人用挑剔的目光,挨个辨认这些陌生的女孩儿,她很在意她们,因为女人知 道,再伟大的母爱也抵不过其中的某一位深情回眸。所以很多时候,她对儿子都流 露出巴结的神情。 现在的小姑娘真不让人放心,看看她的装束吧:衣裳吊在胸脯上,裙子吊在屁 股上,裤子吊在膝盖上,饰物吊肚脐眼上,孔萧竹很担心儿子遇人不淑。从目前掌 握的情况看,巴奢似乎和每一位女同学的关系都不错,却没有特别倾心的。这样很 好,女人不希望儿子是个没见过世面的愣头青,不分青红皂白就爱上一个,稀里糊 涂就坠入情网。年轻人的恋爱总是冲动的,却往往有始无终,只开花不结果。 孔萧竹的人生信条是:鲜花往往不属于赏花的人,而属于一堆牛粪。所以,很 想告诫儿子,世界是残酷的,男人与女人之间存在着一场战争,爱情与幸福并不一 定匹配,爱一时错一生的事实在太多了。 在圣亚海洋馆,三只巨大的白鲸引起了巴奢的浓厚兴趣,这是连北京海洋馆都 没有的大型海洋动物。这三只白鲸并不游动,而是大头朝下倒立着,身体随水流悠 然摆动。它们在干嘛呢?原来是在睡觉。巴奢看得入神,一直等到白鲸们醒来并重 新游动,才一步三回头地离去。 “它们真幸福。”儿子突然冒出这么一句。 “何以见得呢?” “他们不用高考。” “这样啊,可是你不是已经过来了吗?” “我人是过来了,心却没过来。”这话和儿子的身份很不相符,太形而上学了, 也太沧桑了。 “我和你爸爸都是高考制度的受益者,因为高考才有机会进了央企这一行,也 因为高考大小做了领导,好歹算中产阶级吧。”当妈妈的想借机搞一次忆苦思甜。 “那是过去时,你们是你们,我是我。” “是有些不同,当年我们一毕业,就是国家干部。而你们现在,就业的压力这 么大,竞争会更激烈,所以你要好好学习,争取考上研究生……” 儿子最不爱听这些,干脆了闭上嘴,剩下的只有妈妈一路絮絮叨叨。 “国情就是这样,人家外国失业了照样可以吃饭穿衣看得起病,我们行吗?我 们是穷国呀初级阶段呀,你只有用功,才能争取去做穷人里的富人……” 沉默是金,巴奢坚定的步伐使他更像个男子汉。 “儿子呀,你要好好读书,要是有机会出国留学,那就更好了……” 巴奢脸上的稚气未消,但并不幼稚,一概以无言而应之,因为他知道只要一开 口,就会被母亲的一系列问题绊住。他驯服地听着,目光却不与母亲对视,游游移 移的,忽而倏地一笑,走神想他的事情。 “其实,人生有两场高考。一次是上大学,一次是结婚。”孔萧竹想让儿子速 成为中国式的现实主义者,顺便试探他究竟有没有心仪的女孩儿,如果有,替儿子 把把关;如果没有,打打预防针。 儿子更不想接茬了,加快了步伐往外走,孔萧竹追得气喘吁吁。女人边走边想, 以前担心儿子早恋,而现在又害怕他不会谈恋爱,这是怎么了,做母亲的非要把心 操碎了才行? 出了海洋馆,去马路对面候车。雨下得更急了,儿子撑住伞,并在后面贴住了 母亲。孔萧竹似乎第一次发觉,儿子的肩膀好宽好高。那热热的鼻息扑在她的脖颈 上,叫她感到了迷乱,甚至有一种想哭的感觉。 “妈,你为什么事情后悔过没有?”儿子在身后轻轻地问她。 “怎么说好呢?”孔萧竹很意外,一时语塞。 雨丝时疏时密,砸在伞顶上,儿子似乎也不在乎有无答案。 “说实话,我有时为人生里的第二次高考感到后悔,但又不能后悔,因为通过 这次高考才有了你,儿子。” 巴奢不再说什么,看不出来他对答案是否满意。这个话题太沉重了,就像现在 的鬼天气一样压抑,真没有继续讨论的必要。 很扫兴,雨没完没了的,只好叫辆出租车回酒店休息。从房间里向外望去,这 个城市笼罩着白茫茫的雾气,看起来更加陌生。 巴奢不管不顾地歪在床上,全神贯注地给同学发送短信。孔萧竹急吼吼地为他 换了干爽的衣裤,又扒掉了他脚上的那两只大船式的旅游鞋,然后沏了一杯热茶。 忙完了这些,才去卫生间换洗自己的衣服,她还在想,晚上叫儿子冲个热水澡。这 把年纪的老女人,牢牢记得儿子十九岁,却彻底忘掉了自己居然有过十九岁。但是 她还在谈恋爱,恋人就是自己的心头肉啊,宝贝儿子。 第三天放晴了,骄阳将海湾映照得波光粼粼。他们去了旅顺口,乘车登顶白玉 山,凭高俯瞰,军港及城区风光尽收眼底。旅顺口为中国北方不冻良港,南隔渤海 海峡与山东半岛之威海卫势成犄角,共扼渤海咽喉,为京津海上门户。巴奢对甲午 海战与日俄战争的历史不大感兴趣,却非常喜欢各式各样的兵器。女人就陪儿子去 兵器陈列室走了一遍,而后撑着遮阳伞,看儿子在露天停放的鱼雷快艇、陆战坦克 等装备上爬上爬下。高大而帅气的儿子,真像威风凛凛的将军,孔萧竹在尽情享受 这个美好时光,也在重温儿子童年的顽皮。 就在这个时候,孔萧竹接到了郝静林的电话。 “是不是庆祝一下,萧竹?” 孔萧竹倒是出奇的冷静,“怎么了,您尽管说。” “欢迎你来松河电信工作,我们以后就是搭档了。” “呀,谢谢你,我一定努力。” “那么,你什么时候来我的办公室?我现在非常着急。” “可是,我现在在大连呢,晚上才能到家。” “哦,资产与网络还要最后核实,县公司的数据传输还有点问题……联通提供 的自主机房不太理想,面积达不到三百平米,你想想,还有没有可能调换?”郝静 林心急火燎地说了一大堆。 “高翔怎么说的呀?”女人彻底反应过来,很关切这个年轻同僚的动向。 “他也留下了,不过人家站了高枝,去了雪都市电信公司。”郝静林告诉孔萧 竹,自己专门跑省电信公司据理力争,才换来她的加盟。省里为了平衡她和高翔, 特地做出了这样的安排,“现在牌局已明,皆大欢喜,就看你的表现了。” “好的好的,我马上就回松河。” -------- 虹桥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