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气腾腾 清晨,外面飘起了雨丝,气温骤然降低了许多。巴立卓一个人背着包,走在落 寞的街上。 门卫的保安见顶头上司来了,一溜烟儿地去叫了电梯。巴立卓故意放慢脚步, 一脸庄严地走过。职场中人都擅长变脸,巴某人焉能例外。见到上司唯唯喏喏,这 是逼出来的;见到同僚笑嘻嘻的,这是装出来的;见到下属牛烘烘的,这是真情流 露。他先去食堂吃饭,一进门愣住了。巫奎总经理就坐在那张餐桌旁,周围还有乔 月贤等人。 巴立卓颇为踌躇,直接上前打招呼吧,有些愣头愣脑的;不去打招呼吧,又显 得失礼。领导都明察秋毫的,看似毫不在意,其实连你缩头缩脑的样子都尽收眼底。 想到这里,便走了过去。 “巫总早,乔总早。”巴立卓不敢说巫总您回来了之类的蠢话,怕惹谁不高兴。 巫奎和乔月贤都抬头应了一声,接着谈笑风生,好像阔别半个世纪之后的喜相 逢。 尽管没什么异常,巴立卓还在犯嘀咕,磨磨蹭蹭的去取食,端着餐盘转回身。 恰好巫奎也朝这边看,向他招招手。巴立卓赶紧过去,欣欣然落座。 “时间真快呀,一转眼小巴也不小了,有没有谁叫你老巴?”这是巫奎的声音, 既像是开玩笑,又像是关怀。 “不光有人叫我老爸,连我儿子都被同学尊称为老巴。” 众人都笑了,乔月贤说话很有思辩色彩:“是啊,一个小字,一个老字,其间 横亘着人的一生。” 裘主任也在座,也跟着笑,“当年的小巴多帅呀,据传还是个诗人。” “是不错。”巫奎点点头,看似很随意地说了一句,巴立卓反倒不好意思了, 就说:“以前不太懂事儿,年纪大了就明白了好多道理。” “你才多大,怎敢在我们面前装老?”乔月贤瞪了一眼。 “乔总说的对,革命的人永远年轻。”巴立卓赶紧承认错误。 怪不得那么多人挤破了脑袋也要当官做老板,原来领导高兴不高兴,都可以随 时训斥部下。训人不是一般的爽,不仅能让下属俯首帖耳,还能使自己的形象威武 高大。看看巫奎吃完了,却没有离开的意思,他不走,一桌子的人都不敢动。食堂 里的人越来越多,不断有人过来打招呼,当然是向巫奎总经理致敬,当然也不能漏 过乔副总经理。坐在大领导身边,就相当于看戏了,谁来打招呼亲热,谁缩头缩脑 的想躲,都瞧得一清二楚,甚至连张三李四的问候,也能听出个高低上下。 这时市场部主任托着餐盘过来了,笑脸灿烂地入座。巴立卓颔首而笑,想借机 走开。 “小巴,你走什么走?又不是保密工作会议。”在旁人听来,巫总的这句话有 点奇怪,像电影里的蒙太奇手法。 市场部主任边吃边汇报,裘主任不时补充几句,就好像正式的经营分析会,满 桌子的人都听得极认真。这两个月的经营形势不好,关键绩效指标排名北十省的后 面。 巫奎说:“这个样子可不行,不能因为重组影响发展,劲可鼓不可泄。” 乔月贤的眼神闪烁了一下,随即又往旁边挪了挪说:“虽然集团将整体并入联 通,但今年的考核指标仍然有效,其他省……” 巫奎望了乔副总一眼,加重了语气:“形象进度排在后面,将使我们在重组时 处于不利的位置,必须要有硬措施!” 在场的人都清楚,巫奎所说的硬措施是何等含义。网通与联通两路人马会师之 前,将有一场“抢椅子”的游戏。也就是说,哪一方将占主导地位?一把交椅的背 后是两个山头之争,届时谁出任新联通的总经理,是网通的人,还是联通的人,意 义非同小可。就全国而言,是中国联通收编中国网通,但在北方十省市,网通强联 通弱。前者行将取消番号,后者底气不足,所以哪一方问鼎头把交椅实难预料。人 争一口气,佛争一炷香,无论是年事已高的巫奎,还是蓄势待发的乔月贤,都不想 拱手相让。说白了,这是一场复杂的暗战,内有巫奎与乔月贤之争,外有网通与联 通的比拼。省网通的高层可不想因业绩欠佳拖了后腿,白白断送了官路。 有人说领土争端,真理在大炮的射程之内,是企业就要靠业绩来说话。明眼人 都看得出来,巫奎是在垂死挣扎。老马识途却也恋栈,他不退下来,别人就上不来。 联通网通合并之时,老帅当权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如果这样,就等于阻击了乔副总 的晋升之路,为联通人冲顶打了掩护。在这样节骨眼上,说乔月贤不着急,那一定 是假话。 不难预料,所谓的硬措施一出笼,省内网通一派哗然,两万人马叫苦不迭。乔 副总主持电视电话会,严令必须拿下各项年度经营指标,严禁预提之类的财务伎俩, 完不成任务的地市公司老总直接下课。 省公司的中层都在主会场就座,巴立卓也弄个大本子,煞有介事地在上面划拉 着。与其说是做笔记,不如说是作诗,一句话一行字的那种。此时此刻,他在享受 卸任一方大员之后的轻松,顺便找回小时候的浪漫。会议内容乏善可陈,他在惦记 巫奎对吴秘书做出的承诺。虽然巫奎已经公然示好,但这没用,说不定还要起副作 用。千道理万道理,提拔重用才是真道理。看看这异常明亮的会议室吧,各部门的 位置都满满的,巴立卓不能不担心,生怕过了这村就没了这店。 从前的诗人落伍于时代了,不懂得当下最时髦诗歌乃梨花体,可他会玩马雅可 夫斯基楼梯式诗歌,或者贺敬之的宝塔式诗歌。在他的笔下,巫总经理的重要指示, 颇具力感艺术之美学特征。会议结束,叙事长诗也写好了,还缺个题目。却不敢写 到本子上,因为最恰当的标题应该叫做:杀气腾腾! 网通这户人家啊,能搞出什么硬措施,无非就花样翻新的全员营销。网通的人 多,社会影响也大,其他运营商焉能不察?联通的刘宇百忙之中打来电话,问问巴 立卓,还顺嘴溜出一句:“这么大的动作,就不怕下面反弹?” “完不成任务者,杀无赦!” 刘宇不再说什么,轻轻哼了一声。这不经意间的一声冷笑有点内容,也许是一 种预判,说不定谁先下课呢。瞧瞧,两家运营商刚刚订婚,事情就这么复杂而微妙。 省公司的旨意一下达,松河等十二个地市公司的头领们犹如热锅上的蚂蚁,急 得团团直转。如果说巫奎和乔月贤的讲话中透着杀气,那么汤司令布置任务时流露 出来的就是匪气了,这和他此前的风格很不相符,简直可以说是穷凶极恶。 汤司令也不喜欢这样,可基层企业不是机关,你老是文绉绉地玩含蓄,下属会 觉得你软弱可欺,所以他公然宣称:“本人年轻无知,没当过大官,好不容易才派 到松河来。完不成任务,我就得下课,就无颜见爷娘老子。你们可以不听我的,我 也可以滚蛋,但是我死之前要先把你干死……” 兔子急了还咬人呢,看来汤司令真是被逼急了。城北区域营销中心副主任王二 美同志也想咬人。他不敢咬老婆,邮政营业员出身的霍芳是啥人?当年威震全邮电 局的女驴呀,人家不咬他就很不错了。 流年不利,王二美的日子越过越别扭,先是老婆竞聘松河邮政储蓄银行副行长 失利,随后大舅哥又身陷囹圄,又是请律师,又是找门路的,闹得鸡犬不宁。霍芳 拉王二美求过签问过卦的,德寿宫的道士说女人鼠年琐碎,又看看属相,说她和丈 夫属相不合,己蛇申猴相配为恃势之刑。 霍芳一听便伤心起来,脸上不好过了,我们可是自由恋爱呀,这二十年过的好 好的。 王二美则不屑一顾,算得太离谱了!他知道,巴立卓与孔萧竹都是属龙的,为 何成天掐架?道士闻言摇头,二龙戏珠未必不好。 王二美还想验证验证,当即给林紫叶打电话,没头没脑地问:“你属啥的?” “属猪!”由于是熟人,林紫叶随口就告诉了他。 王二美说:“一男一女,一龙一猪,你算算吧?” “大凶,辰辰亥亥自刑。”道士说。 “啥叫自刑啊,我听不懂。” “自刑就是自己与自己过不去,不适合婚配,在一起就会窝里斗、自相残杀。” 这是一段小插曲了,当时王二美夫妇很沮丧,互相安慰信则有、不信则无,还 想守口如瓶。 现在,上级咬住了王二美,他只好去咬手下的客户经理。客户经理是啥玩意儿, 往好听了说是营销员,往难听了说就是骗子,骗客户骗亲友,人缘越来越差,名声 越来越臭。这些年来,王二美们被不计其数的任务搞得神魂颠倒,骗来骗去,自己 也快成失心疯了。看看他们推销过的业务吧:宽带、宽带商务、固话、小灵通、悦 铃、来显、IC卡、IP卡、201 电话卡、充值卡、时长卡、电影卡、游戏点卡、灵通 秘书卡、网络数码冲印卡、中国黄页、省号簿、市号簿、广告传媒、114 导航、114 随身号簿、新会场、短信通、呼叫中心、网上传真、网站建设、办公自动化、网络 管家、服务外包、收入和欠费指标,乱七八糟,等等种种。 多如牛毛的任务,层层叠叠地摊派下来。一级押解一级,一个比一个急,敢死 队就是这些可怜的营销员,绩效工资与所负责的客户计费挂钩。一旦客户费用下降, 薪水随之扣罚。最恐怖的莫过于欠费清缴,巴秃子当权时,松河网通搞了个欠费买 断制,有点类似于古代的连坐制度了。营销员所负责的客户费用必须按月结清,否 则自掏腰包垫付。难办也要办,硬办!垫付之后,拿着话单和发票去找客户吧。在 万恶的旧社会,债权人黄世仁多么凶残,逼得债务人杨白劳家破人亡,现在一切都 颠倒过来了。要是遇上破落户,要钱没有要命一条,客户经理可就成了杨白劳,直 想去喝卤水。 王二美挺有经验的,一再告诫小兄弟们,盯住欠费收缴,别的任务不要紧。而 眼下,他的老套路失灵了,因为任务下得又急又猛。本次摊派分两项,电脑加宽带 的ICT 营销,还有奥运纪念卡推销。千斤重担大家挑,人人头上有指标,升斗小民 人皆有份,二美统领的营销员任务更重。 传说中的ICT 是洋名字,一般人不懂,反正网通业务就是一把糊涂账。以二美 的理解能力,此为推销电脑并加装宽带,找网吧业主签订虚假第三方合同。买卖方 均无损失,亏的只有松河网通的钱袋子,顺便重复交纳增值税。这般折腾图个啥呢, 搞成假宽带收入进账啊。至于奥运纪念卡,一种是橙卡,一种是金币银砖特制电话 卡。 客户经理每人分得两台ICT 的任务,外加橙卡两套,费用在两万元左右。要知 道,一年下来,普通员工的实际工资也不过这个数字。王二美是中层,比兄弟们多 了两套金币银砖特制电话卡,先行买单三万元。如此这般,搞出来的营销数据不仅 有水分,还有血红蛋白,那可是基层员工的斑斑血泪。 兔子上树,赶急了。松河网通上下全疯了,满世界地去挖收藏家或慈善家。推 销电脑加宽带还算凑合,性价比没有优势,大不了贴钱倒出手,好歹有使用价值啊。 可号称网通绝版的橙卡是啥货色,既非唐代的唐三彩,又不是明清的青花瓷,收藏 价值在哪里?不就是IP电话卡嘛,穿个奥运会的马甲就叫什么橙卡,蛇不是蛇,王 八不是王八的,卖给谁去呀?再仔细看看,这橙卡的有效期在年底,谁能怕作废就 打IP电话玩玩?那是要付市话通话费的呀! 民怨沸腾中,汤司令搞了个思想集中营,美其名为破零行动,俗称砸鸭蛋。对 业务发展为零的员工采取硬措施,依照管理岗位、服务支撑、派遣制员工的顺序开 展思想教育。每期三天,第一天形势教育;第二天分组讨论,第三天撰写认识报告, 不得少于两千字并公开点评。集中教育期间工资一律停发,按日核发十二元的生活 费…… 王二美曾自诩为豆饼干部,上挤下压中总能榨出点油水,这一次他失灵了。兄 弟们盼星星盼月亮地终于盼到了重组,以为翻身农奴得解放了,没想到,死到临头 的网通玩了一把拖刀计,绝版式杀了个回马枪。实际一点说,全省上下的硬措施, 是两万员工在抬一顶耀眼的乌纱帽!大乌纱帽下边还有无数顶小乌纱帽,汤司令的 乌纱帽乃至于王二美的乌纱帽,都重重压在客户经理以及他们的家小肩上。 王二美到底撑不住了,发现一小兄弟两天没来上班,打电话去找,劈头盖脸一 通臭骂:“你他妈的跑哪儿去了,想去鸭蛋班学习?” 那职工怒火中烧,大吼:“我老婆突然肚子痛,就要生了……你爱咋咋的吧!” 有两种东西最伤人:争吵和空的钱包。营销员的钱包空空如也,能不受伤吗? 能不火冒三丈吗?凡事就怕有带头的,众人纷纷效仿,摆出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 反正老子不伺候了。这个说老爹住院,那个说老娘要咽气了,有的干脆人间蒸发, 连点卯都不点了,直接消失。上边不是爱扣钱吗,扣就扣吧,橙卡纪念册单价3980 元,月工资也不抵这个数,下个月接着扣好了。 临阵脱逃,等于不是哗变的哗变。王二美来悲从中来,真想做一条疯狗,上街 去咬谁一口。借着点酒劲儿,给汤司令转发了一则短信,是一幅对联—— 上联:电信重组领导越来越多 下联:网通营销工资越来越少 横批:欲哭无泪 汤司令正和马元一伙人开经营分析会呢,收到了短信,以为是哪个熟人开玩笑, 没理睬。隔了片刻,又来短信,还是对联—— 上联:哭网通六年整合三次 下联:笑联通一女共侍二夫 横批:玛勒格碧的 看看号码,是本单位的联通手机,却不知是谁。正在嘀咕,又飞来了对联,这 次更过分—— 上联:拆一次分一次,干啥啊? 下联:合一次并一次,何必呢? 横批:折腾吧 汤加生气了,这分明是下面的人故意骚扰他。正开着会,他没有吭声,暗想看 你还能发几条!愤愤然中,又来对联了—— 上联:分也好合也好肥了领导 下联:苦也罢累也罢坑了员工 横批:我操! 汤司令勃然大怒,与会的人全惊呆了。综合部经理小卢赶紧去查号码,说是王 二美,现任城北区域营销中心副主任(主持工作)。在国企里面,许多不得不用之 人,都是副职加括弧使用的。 汤司令当然有印象,扭过脸来问梁菁菁:“这家伙,是不是上次耍酒疯的哪个?” 梁菁菁的脸红一块白一块的,点头承认。 “谁惯出来的脾气?我还听说这家伙,和前主要打得火热啊。”汤司令正在气 头上,竟然牵连到了巴立卓。这样说话有失雅量,容易让人产生不好的联想,可他 不管不顾了。 举座默然,谁都没法回答。前后任的关系素来敏感,汤司令与巴秃子不睦,人 所共知。汤司令想了想,就吩咐梁菁菁:“麻烦大姐,问问王大牛人,是不是又喝 多了?” 梁菁菁赶紧拨电话,通了。“二美呀,你喝酒了吧?” “喝了!你们不让我表态,还不让我变态?”王二美的声音很大,气势汹汹的。 “你这个样子,还怎么管理你的员工?”梁菁菁吓坏了,想阻止这个老牌刺头 儿。 “我一不研究市场,二不研究对手,专门研究怎么整死自已人。” 梁菁菁气得够呛,“行了行了,净胡说八道!” 酒胆包天,王二美正在兴头上,怎么舍得急刹车:“劳驾问问汤司令,一天到 晚都忙啥呢?他不是猪,难道是驴吗?” 汤司令的脸色铁青,竭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这样的害群之马不除,工作没 法开展了。” 会议室里静得怕人,连呼吸声都听得真真切切,都在等着汤总经理发话。 “加个议题吧,斩王二美奠旗!” -------- 虹桥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