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的金山上 北京的豪华酒店特别多,价格也是出奇的昂贵。可每到节假日,星级酒店的价 位反而要比平时低,难预订的倒是经济型宾馆。这是巴立卓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得 出的结论,他的研究成果却毫无意义,因为小岳早就联系好了住处。 巫奎总经理外出计划是秘密的,只有巴立卓和小岳知情,这也是巴某人第一次 随领导进京。他为之兴奋了一整天,激动的心情丝毫不亚于二十年前坐进松河邮电 局的大屁股邮车。28日上午,巫奎听取了两地市公司的工作汇报,午餐时又出现在 机关食堂,与乔月贤裘主任等谈笑风生。随后,巴立卓陪同巫奎乘电梯去了地下停 车场。小岳早就等候那里了,这一次他没有开军牌奥迪,而是换成了丰田越野车。 沿京沈高速向南走,路旁是大片的稻田,地势越来越低洼。车近盘锦,窗外是 一望无际的湿地,秋阳之下,瑟瑟荻花汇聚成浩瀚的雪原。芦苇荡深处,偶然一现 的抽油机缓缓叩首,硕大的剪影恍如史前动物恐龙。 巫奎坐在后排,系上了安全带闭目养神,巴立卓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心里惴 惴不安,又不敢频频回头。这样的情境下,路途显得寂寞而遥远。在兴城服务区, 巫奎下车去了趟洗手间,巴立卓当然要跟着。综合部主任就需要这样,领导撒尿我 站岗,怎么尿的我不讲。 巫奎上车后,还是一言不发,似有无限心思。进入山海关后,他才开口说话: “小巴啊,中国网通的退市已获股东大会批准,与中国联通合并交易完成后,网通 这户人家就将告别历史舞台了,你是怎么看的?” “奥运保障堪称完美,辉煌一瞬,竟成伤感的谢幕。”巴立卓如实回答,他确 实是这么想的。 “不是伤感谢幕,而是华丽转身。”领导和部下说话,总要体现出积极的一面。 “我是小人物,不敢妄加评论,很想听巫总的见解。” “本次电信重组是行业格局的重新洗牌,大家都是全国大棋盘上微不足道的小 棋子,都是小人物。” “是呀,我就有一种动荡感,心里慌慌的。” “广大职工思想有疑虑也是正常的,别说你们迷糊,我看省级公司领导也发晕, 相信组织吧。” “巫总站得高,望得远。” “我老了,你们正年富力强,会经历的更多,电信行业的未来会超乎我们的想 象。” “是啊,老革命也要碰上新问题。”话一说出口,巴立卓就后悔了,说得有些 过头了,触及领导年龄的痛处,还有点自恃高明的味道。 果然,巫奎不出声了,巴立卓也不敢回头去看,担心巫奎的脸色晴转多云。伴 君如伴虎啊,领导眼皮底下说话办事,真不能由着自己的性子来。过了好久,巫奎 才轻笑了一声,“既然是老革命,就该正视高潮和低潮。就像去年的股市,六千点 之后,只能是下降通道了。” 这很出乎巴立卓的意料,他没想到平时威风凛凛的老总居然会如此伤感。巴立 卓想尽快转变这种尴尬气氛,反正也想好怎么说了,接续上刚才的话题:“巫总, 超乎我们想象的是指技术发展趋势吗?” “不尽然。有人站在专业或者市场的角度来分析,觉得本次重组不够合理。但 是,站国家利益的高度来看,现在的方案具有充分的合理性与必然性。” “巫总说的是,我看过一篇文章,说国家要考虑政策的连贯性,因此电信和网 通绝不能合并、联通绝不能撤销、C 网绝不能消失,还要兼顾三家实力均衡;三种 3G制式同时上,TD由最牛的运营商来运营。”巴立卓觉得不能一味奉承,谈谈自己 的观点没坏处。 “可是,小巴,你注意到没有?本轮电信重组之后,三大运营商都只能做地面 业务了。” “我没听懂,请巫总明示。” “小巴,你就没反思过年初南方雪灾和汶川地震中的通信表现?” “没有,我学习得很不够。” “无论移动网络也好,固定电话系统也好,地面通信极其脆弱。灾难突发之时, 上万移动基站瘫痪或拥塞,数千万计的手机不通!废墟下大量的生存者,如果拥有 发送短信的机会,或许就得救了。平时十分简单的通信方式,大难来时却很糟糕, 整座整座的县城都成了信息黑洞……” 巴立卓终于听懂了,“地震导致传输中断、信道阻塞属于不可抗力。” “小巴说的不对!我们是世界第一大电信国,泱泱十亿部电话,却极度匮乏大 众化的应急通信系统。” “巫总说得对。咱们老邮电时期就有卫星备份的干线传输,县局以上都配备单 边带短波电台,现在各运营商省以上单位也配备应急通信车呢。” “在特大自然灾害面前,大而全的应急通信车就是摆设,真正管用的只有卫星 移动电话。” “哦,这好像与本轮电信重组没关系呀,巫总。” “应急通信系统应当强化国家意志,卫星通信脱离电信行业并非好事,没有自 己的天网,三大运营商都是跛脚的巨人。” “听巫总这么一说,真是受益匪浅。” “人老了,总爱回忆过去。中国电信业的特色之路,就是在市场和政策之间来 回振荡,三年一小改、五年一大改。从前如此,也许以后还要这样。”这一路上, 巫奎和巴立卓说的话,简直比三年的总和还要多,怪不得那么多人挤破脑袋也要接 近领导。近水楼台先得月,向阳花木易为春。你贴近领导了,组织才会相信你,这 是他一度消沉后的又一道思想火花。 巫奎有意考考手下:“过去十年间,电信业实施了三次大手术,你也亲身经历 了,有没有什么心得?” “没有,我感觉一片混沌。” “咱们电信行业有两大大定律,一个是别怕亏定律,一个是死不了定律。”巫 奎所说并非自己的思考,此两大定律乃著名的网络热帖,巴立卓也拜读过,但必须 表现出自己孤陋寡闻的样子,装出震惊于领导的思想内涵的样子。 巫奎谈兴高涨,继续阐述:“电信业是规模经济性很强的行业,投资容易盈利 难,不管亏多大,总会有人买单。远的不说,联通CDMA亏了五百亿,却卖了一千一 百亿的高价。所以电信运营商都明白,亏的小是自己的,亏的大就有人来收拾残局。 还有,电信业的竞争要适可而止,别指望打死对手。死得惨的不是小弟,而会是大 哥。从前的中国电信瞅联通不顺眼,四处围堵,结果自己被五马分尸,一拆再拆。 中国移动四面出击,搞得财大气粗,结果被绑了铁通,还付了联通五百亿,中移动 的员工对此多有不平。” 巴立卓说:“有人传,那是变相罚款五百亿元。” 说完,连小岳都笑了,气氛确实很好。 巫奎总结说:“国资委才是运营商的老板,五百亿资金由移动划拨到联通,只 是老板将钱由左兜装进右兜而已。从反垄断法的角度考虑,哪个政府都不希望市场 竞争失衡。” 说说笑笑之间,过了香河收费站,随即进入北京地界。巫奎示意小岳放点音乐, 轻松轻松。伴着优美的旋律,迎着璀璨的灯海,越野车穿过六环、五环、四环,一 路直行抵达右安门附近的大观园酒店。 一行人住下,该吃晚饭了,巫奎要吃炸酱面。三人步出酒店,去了南菜园街, 小岳在前面领路,看来对这一带很熟悉。巴立卓意识到,这里距离几家电信运营商 的总部都不算远,看来巫奎是这里的常客了。没走多远,便来到一家老北京家常馆 子,店名好像叫“到家尝”。门脸和内部装修挺古朴的,也算安静。没有包间了, 只有楼下的散座,在条凳上坐着不是很舒服。巫奎却很高兴,说老北京的炸酱面百 吃不厌,是最平民化的美食。 “想不到咱们巫总,这么高的职务,竟有这么深的平民意识。” “我本来就一介平民嘛,国企省级公司领导人员算得了什么?不到北京不知道 官儿小,站在长安街望去,省部级、厅局级的干部多的是。” “巫总太过自谦了,您原来领导全省邮电,现在单是网通还有两万人马。” 巫奎摆摆手,不再说什么。饭菜上桌了,瞧着还不错。正宗的京味炸酱面,除 了炸黄酱颇有讲究之外,还有八样时蔬,扁豆、蒜瓣、黄瓜丝儿、白菜心、黄豆芽 儿、青豆嘴儿、芹菜末,还有水灵灵的小萝卜。小小的碟子一水排开,显得赏心悦 目。 上有所好,下必效焉。巫奎胃口大开,巴立卓和小岳都吃得爽口。其实,北方 人喜面食,南方人就未必了。既然首长爱吃这一口,手下爱吃不爱吃都要欢天喜地。 小岳喊服务员结账,巫奎轻描淡写道:“我预计在京逗留两天,你俩就在酒店 歇着,愿意出去转转也行。” 巴立卓明白了,老总这是要单独行动呀,看来自己随同来京,无非是个替补司 机而已,连保镖都不是。心里想着,嘴上却说:“还是叫小岳跟您吧,没车不方便。” “北京城这么大,带车反而不便,不如乘公交地铁。” 三人回了酒店,先送巫奎回房间。巴立卓注意到,房门带上之后,门旁边亮起 了“请勿打扰”的红灯。他与小岳住一个标准间,一边看电视一边闲聊。小岳是个 鬼精灵,对巫总的意图守口如瓶。巴立卓也不好追问,在心底里一声叹息,他这个 综合部主任真不如司机灵通。坐了一会儿,小岳想去冲澡,还谦让了一番,巴主任 说:“你先洗吧,我出去转转,看看这南菜园的夜色。 小岳笑了,提醒说:“主任别忘了带门卡,兴许我一会就睡着了。” 走出大堂时,巴立卓看见一辆轿车停在门前,司机正和保安理论什么,好像是 有没有停车位的事情。从车上下来两个人,正好和他打了个照面。巴立卓愣了下, 感觉其中的那位年轻人很面熟,又想不起是何人。那两人西装革履气宇轩昂,推开 旋转门就往里面走,一看就是成功人士商界精英。巴立卓忍不住回头再看,那年轻 人也在回头看他。既如此,他们便隔着玻璃点头微笑。 右安门不算京城热闹的去处,酒店旁边的大观园公园也打烊了。巴立卓便站在 街边,看夜色里的车流,看灯影里的护城河,看河边的婆娑垂柳。他来过这里的, 在十五年前,偕俏丽的林紫叶一同前来,真没想到自己会在这个时间以这种方式重 温旧梦。面对京城的夜晚,面对从容而来的秋天,回忆犹如一盏盏路灯,照耀着旅 途结束之后的旅程。往昔不曾远离,似曾熟悉的街道,似曾熟悉的景致,在记忆的 深潭上轻轻波动。巴立卓呆了半晌,给林紫叶发了条短信,古诗一样的语言,半通 不通的贺词:国庆佳节至,遥祝紫叶时。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回头也给孔萧竹发了短信,同样的内容,称谓由紫叶变成了萧竹。又想了想, 给苏敏也发了一条,这回名字由萧竹变成了小苏。 等了半天,只有苏敏做了回复,另外两位女人对他的问候与示好无动于衷。他 想到,普天之下最奇怪就是男女关系了,要是按着裘主任惯用的比兴手法,男女之 事都有对应的会计科目:思念是记帐,暗恋是呆帐,回忆是财务分析,结婚是合并 报表,吵架是坏帐准备,离婚是破产清算,旧情难忘是递延资产,情人是营业外支 出,再婚是资产重组,等等。 没精打彩地往回走,突然间,巴立卓怔住了。只见巫奎从旋转门里出来,陪同 他的是刚才的那两位神秘来客。车子一溜烟儿开走了,尾灯闪亮,再仔细看,挂的 是北京牌照。 巴立卓觉得很奇怪,独坐大堂一隅的沙发上凝思苦想,明亮的吊灯将他的头顶 映照得熠熠生辉。他猜测巫奎别有深意,估计与即将到来的联通网通合并有关。昨 天他曾请示过,去北京是否需要带些礼物,巫奎当时说不必。今天,巴立卓特别注 意到,越野车后边确实没有什么稀罕之物。 算了,不想这些头疼的事了。他给林紫叶去了电话,也让她费费脑筋,猜猜自 己现处何方。电话通了,林紫叶的声音一如预想的那样的冷淡,只是背景有些嘈杂。 他忍不住问:“你在外面?” “用不着你管!”林紫叶没好气儿。 巴立卓早有思想准备,想逗一逗女人,缓和缓和关系,“这不是假期嘛,给美 女请安。” “你不是吃饱了撑的吧?居然有闲心拿我解闷。” “怎么,你在机场?是接机,还是?”巴立卓忽然听见手机传出的播报航班的 声音。 “我去北京了,刚下飞机。” “我的天。”巴立卓差点昏过去,哪有这么巧的事情? “你还有没有事?没事我挂了。” “好,好好。”巴立卓毫无心理准备,本来想告诉对方,自己出差了,顺便送 上节日的祝福。瓜子不饱暖人心,反正离得也远,礼多人不怪。可是,林紫叶也来 北京了,叫他措手不及。 鞍马劳顿了一整天,巴某人的脑袋还在放电影,久久不能入睡。功夫不负苦心 人,他终于想起来了,刚才来接巫奎的年轻人是龙兴公司的人,叫小葛!几个月前 联通的刘宇请客时,他到场买单来着。龙兴公司的人来找巫奎,一定是事先约好的, 不会是请他出去娱乐,应该是有要紧的事,难怪他们都鬼鬼祟祟的。第一个难题破 解了,第二个疑问是林紫叶来北京做什么?国庆长假,不该有公差的,那一定是私 事,到底是什么私事呢?随团旅游,探亲访友,只身购物? 说实话,集美貌、性感、聪慧为一身的林紫叶简直就是富可敌国的中国移动的 化身,这样的女人不知叫多少男人暗自垂涎,可自己现在为何怕与她见面呢,好没 道理。 迷迷糊糊中,他觉得天旋地转,水泥楼板咔咔开裂,砖头瓦块噼里啪啦地往下 落,连门窗都扭曲变形了。啊呀呀,原来地震了。他狼奔豕突,左手拖住林紫叶, 右手拽着孔萧竹,跌跌撞撞钻到饭桌底下,一回头又看见了苏敏,捂着头蹲在摇摇 欲坠的墙角里。他想冲过去,却怎么也迈不动自己的腿。正在挣扎,却见姜道长端 坐在铁皮券柜里,拈着胡须朝他冷笑。巴立卓急了,手脚并用地往前爬,一边爬一 边后悔,啥时候跑汶川来了…… “主任,巴主任,你做梦了?”是小岳过来摇醒了他。 巴立卓掐了掐自己的虎口,发觉身下的床单都湿透了。 翌日早,巴立卓示意小岳叫巫总去吃早点。小岳微微晃头,说要再睡一会儿, 看来他是知情的。巴立卓发觉自己是傻子,一切的一切都蒙在鼓里。自己该回避了, 可去哪里自由活动呢? 一个人下楼吃早餐,刚在餐桌前落座,手机就响了。 “你在哪儿呢?”是联通刘宇的声音,横行霸道的。 “吃早饭呢?” “废话,我问你在哪个地方吃饭?” “在老家啊。”巴立卓可不敢走漏风声,打死也不敢。 “你跟巫奎在一起吧?” “没,没有。” “你小子,撒谎撒到我头上了!” 巴立卓大惊失色,他看见刘宇副总举着电话朝自己走来。 -------- 虹桥书吧